那時候十八歲的梁五方血氣方剛、氣衝牛鬥,居然敢與南各莊的師輩唐大胡子對陣。據傳,唐大胡子最初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裏,對九爺說:老九,你褲襠爛了?九爺笑笑,不語。爾後兩人各把一個房山頭,一層層壘上去,等上梁的時候,居然一磚不差!

要知道,唐大胡子是帶了兩個徒弟打下手的;梁五方就一個人……坐在下邊的九爺悄悄地用墨線吊了吊,一顆心放在肚裏了。

唐大胡子既然親自上陣,自然是不肯輸的。可唐大胡子脾氣太壞,見對方隻是一個小青年,居然也能打一平手,臉上掛不住了,嘴裏罵罵咧咧的,一句一“日”,把兩個大徒弟罵得狗血噴頭……這邊對陣的梁五方雖說一聲不吭,可一磚一灰一刀一縫絕不落後。氣得唐胡子把瓦刀都摔了!

待大會堂封頂時,唐大胡子這邊首先起脊,塑的是一條龍。唐大胡子是塑龍的高手,一塊磚就能砍出活生生的龍嘴來;梁五方這邊本該也是一條龍,那就是“二龍戲珠”了。可梁五方塑的偏偏不是龍,五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大約也有心與唐大胡子叫陣,他靈機一動,竟塑一麒麟。這終於讓唐大胡子抓住理了,唐大胡子喝道:下去!你懂不懂規矩?尻!

可是,下邊的徒弟們嚷嚷起來了,北邊的人說:龍就是龍,這能胡來麼?狗球不懂!南邊的人說:麒麟,就麒麟,憑啥不讓塑麒麟,咋?!……“龍脊”,是一理;“麒麟脊”,也是一理。於是,兩支施工隊伍各不相讓,差點打起來。

九爺是無梁這邊領班的,九爺也覺得不合適,這不合規矩。可沒等九爺開口,有人說話了。據說,說話的這人姓喬,是縣裏的一個副書記,還是個戴眼鏡的文化人,他剛好下來檢查工作。喬書記在視察工地時伸手一指,說:嗨,一邊是龍,一邊是麒麟,有點意思,啊?老曹,你知道麼,這叫不對稱美,很有特點麼。

公社書記見喬書記這麼說,也就跟著說:龍麒麟,就龍麒麟。於是,公社書記一錘定音,公社大禮堂此後就被人稱作“龍麒麟”了。

唐大胡子到底是見過些世麵的,他從房上下來後,徑直走到梁五方麵前,說:孩子乖,你越師了。爾後,冷冷地看了九爺一眼,飯都沒吃,帶著人走了。

待唐大胡子領人走後,九爺臉上掛不住了。九爺蹲在那兒,一聲不吭,隻悶悶地吸煙。

五方卻渾然不覺。他大獲全勝,心裏自然高興,傲造造的,不覺尾巴就翹起來了。他先是在徒弟間走來走去,說話高腔大調的:南各莊的,唐大胡子,球啊?……爾後,他走到九爺麵前,對九爺說:師傅,我做的活還行吧?

不料,九爺鼻子裏哼了一聲,把煙一掐,說:嗯,你已越師了。從今往後,我就不再是你師傅了。

梁五方還草草謙虛了一句,說:師傅還是師傅。

九爺說:不。從今往後,不是了。你自立門戶吧。

在平原的鄉村,口碑就是一個人的“名片”。

自從公社大禮堂蓋成後,方圓幾十裏的人,沒有人不知道“龍麒麟”的,也沒人不知梁五方的。“龍麒麟”不但給梁五方掙下了好的口碑,還給他掙了一個好女人。

這女子名叫李月仙,本就在鎮上住,每天經過大禮堂的工地,就見梁五方手提一把瓦刀在房山頭上的架子板上站著,一臉英氣。牆一層層地高,那心裏就漸生愛慕之情了……一直到“龍麒麟”建成,這姑娘等不及了,就趕快托人說媒。

於是,趕在施工隊離開公社之前,經媒人牽線,兩人在鎮上的包子鋪裏見了一麵。據說,當時梁無方是夾著一把瓦刀走進飯店的。梁五方從架子板上下來後,個頭就沒有那麼高了,也就是中等個子。但他剛剛打敗了唐大胡子,自然是心高氣傲、兩眼放光、英氣逼人。況且,他剛領了工錢(那時候叫“誤工補貼”)。他把擦得雪亮的瓦刀放在桌子角上,爾後說:煎包油饃胡辣湯,一齊上。

那時候,胡辣湯一毛錢一碗,油煎包兩毛錢一盤,炸油饃五毛錢一斤,但能把話說得如此有底氣、有份量的,也隻有梁五方一個人了。可這句話剛好被跟媒人一塊走進來的李月仙聽到了。李月仙家景好,人也長得漂亮,喜氣,滿月臉兒,一笑倆酒窩兒,據說上門提親的人很多……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梁五方。雖然從架子板上走下來,就梁五方的個頭、長相、身板,咋看也就是個一般人。可有了這麼一句話,有了男人的那股傲造勁,就好象給以後的日子打了保票似的,李月仙滿心喜歡,她要的就是這麼一個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