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人們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五方身上了,隻見梁五方昂昂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可緊接著,有人宣布了梁五方二十四條“罪狀”:比如偷機倒把,私自買零件組裝自行車;比如接私活不給隊裏交錢;比如占國家的便宜,私用縣供銷社的水泵、電影隊的發電機;比如破壞國家糧食政策,拉關係套購糯米;比如存心破壞生產,鋤草時故意鋤掉玉米苗;比如調皮搗蛋,不服從領導,出工不出力;比如夢想著重新回到過去,過樓瓦雪片地主老財的日子……當人們宣布完的時候,隻聽梁五方大聲說:我不服!不服!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群眾就湧上來了。人們黑壓壓地湧上來,把梁五方團團地圍住,眾多的聲音嗚哩哇啦地叫著,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給淹了!這時候,就在這時候,不知誰把汽燈給滅了,牲口院裏一片漆黑……隻聽有人高聲說:他還不服?籮他!籮他!!

你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吧?那就象突然刮起的一股黑風,“嗚”一下幾百人一齊湧上去,就象是篩糧食一樣,把梁五方當作一個混在麥粒中的“石子”,在人群中你推過來,我搡過去……在平原的鄉村,這叫“過籮”。在“過籮”時,被籮者就象是在簸箕上蹦噠的跳蚤,又象是立在浮萍上滾來滾去的一粒水珠,一時倒向東,一時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隻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緊接著,象雨點一樣的唾沫吐在他的臉上,象颶風一樣的巴掌扇在他的臉上,可他什麼也看不清……你可以想像人們在庸常的日子裏心裏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壓抑!特別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這麼一次發瘋的機會?!

那時候我人小,個還沒長開呢,得以在人群的縫隙裏鑽來鑽去……我看見海林家女人手裏拿著用麻線納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衝上去扇五方的臉。人太多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幾次她都沒夠著,她很不甘心,一臉的猙獰,眉眼裏火苗亂竄,有一次鞋底子終於刮著了五方的臉,她一下子哇地一聲叫了……能扇著梁五方的臉,她是多麼快樂呀!

我看見聾子家媳婦手裏一閃一閃地亮,開初我沒看清,後來趴在地上才發現,她袖子裏竟揣著一把上鞋用的錐子!她在人群裏湧動著,潮水一般地進退,每一次湧到前邊時,她手裏的錐子尖就亮一下。我得承認,她還算是善良的,她用兩個指頭捏著錐子的尖兒,猛地往前送一下,爾後馬上就收回袖子裏去了。她的頭發全濕了,眉頭吊捎著,鼻子裏喘著粗氣,一臉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見麥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隻手隻是應付著去推,下邊那隻手是偷著掐和擰。她一次次地暗地裏伸手去掐,是揪著了肉轉著圈掐……天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見她的牙緊咬著,兩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氣聚在三個手指頭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實,那也不過是因為一句話。(你要切記:話是最傷人的,一句傷人的話就可以給你帶來災難。看見的傷害不叫傷害,那終歸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見的傷害才是最大的傷害。)麥勤家女人是有短處的。她當姑娘時嘴上有個豁子,後來去醫院補過,一般人看不出來,隻是說話不太利索。有一次,當眾人都在說“龍麒麟”的時候,她也說了一句:風(方)啊,究(都)、說你猴脫生的(本意是誇他聰明)……不料,她還沒把話說完,梁五方當眾嗆了她一句:去,你豁著個嘴,知道啥?

我還看見,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裏,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我看見唾沫星子漫天飛舞;我看見在漫散著紅薯屁味的牲口院裏人頭簇動;我在風中還聞到了一股股臭腳丫子的氣味(好多人都把鞋脫了,脫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見人們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籮麵的機械手了;我看見人們的眼角裏藏著恐懼和喜悅,眼晴裏泛動著墨綠色的燦爛光芒;我還看見,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從袖筒裏掏出了一個驢糞蛋,塞了他一嘴驢糞!

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場合裏,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沒有任何仇恨,也沒有過節。在我眼裏,他甚至可以說是我祟拜的偶像。當偶像倒在地上的時候……我隻是、隻是興奮。我的手忍不住發癢,發燙,有一種指甲裏想開花的感覺!這是真的。所以,我告訴你,在一定的時間和氛圍裏,惡氣和毒意是可以傳染的。

後來,我聽見老姑父大聲說:這是幹什麼?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製止的聲音裏是否也有了一絲快意?

從省裏來的老徐說:同誌們,要講政策,講政策呀……這聲音裏有無奈,也有敷衍和驚奇,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