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看見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著嘴裏的驢糞,哇哇大哭!……可是,當他一旦被人提溜起來的時候,他再一次跳將起來,梗著頭,強著脖子,一竄一竄地含著淚大聲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於是,人們再一次衝上去了……就在這時候,剛從娘家回來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爾後哇的一聲哭著撲上前來,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緊緊地抱著梁五方,大聲哭喊著:天哪,咋這樣呢?俺害誰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裏了?!……那淒厲的哭喊聲在夜空裏盤旋著。
一時,人們全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還是工作隊長老宋說了句話,他說:會就開到這裏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婦背回家的。夜裏,李月仙給他脫了衣服擦身子,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到處是血,這裏一塊,那裏一塊,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還有錐子紮的……李月仙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傷心。
這天夜裏,一村都很安靜。少有的安靜。大約是一個個都出了氣了,睡得很安穩。狗也不咬了,隻有蛐蛐那連綿不絕的叫聲……
七天後,公社的批複下來了,梁五方家的成份由中農改劃為“新富農”(這當然也包括五鬥、五升兩兄弟)。按照批複,梁五方新蓋的三間瓦房和他的自行車、縫紉機被沒收充公……並且勒令他三日內從新房裏搬出去。
當工作隊長老宋在場院裏當眾宣布這個決定時,梁五方卻顯得出奇的平靜,他一聲都沒吭。隻是他的二哥五升卻咧著大嘴哭起來了,他說:我冤哪!……哭喊著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這三天時間裏,無梁人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沉默,他們甚至顯得格外的寬容和歉讓。當鄉親們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時候,他們雖然不說什麼,但從目光裏可以看出,他們是略顯不安的,有的甚至還主動地給梁五方讓路……可梁五方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他兩隻手緊攥著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也不理,就象是一列裝滿了火藥的列車,轟轟隆隆地就開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當李月仙出早工從地裏回來時,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給捆好了。他對李月仙說: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說:我不走。你不是說要上告麼,我跟你一塊。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象一頭豹子似地竄起來吼道:滾,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著淚說:我就不走。拉棍要飯,我也跟你一塊……
梁五方瞪著眼說:你走不走?
李月仙說:不走。接下去,她剛要說什麼……梁五方一下子衝到她麵前,揚起手劈頭蓋臉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爾後,對著她大聲吼道:滾滾滾,趕緊滾!我看你就是個掃帚星,看見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從未挨過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沒說什麼,默默地挎上那個小包袱,哭著走了。
那會兒,說實話,我正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呢。隻見梁五方在屋裏的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跑出來對我說:丟,幫我個忙行麼?我看著他,從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說出這個話,我一下覺得比他高了一頭。你知道,我當時心裏有多快樂。於是,我點了點頭。
他說:去送送你嬸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點了點頭。
中午時分,當工作隊領著村幹部前來沒收房產的時候,隻見大門開著,家裏東西都原樣擺放著,梁五方不見了。
你知道什麼是“格料”麼?或者引申為“個澀”?
這是平原鄉村的一句土話。是匠人們對樹木材質的一種表述,特指那些長勢不一般、卻又特征明顯、不易加工(咬鋸)的樹木。又引申為對人的一種個性化的蔑稱。
你無法想像,一個“個澀”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麼漫長。
自梁無方失蹤後,村人們每當蹲在飯場吃飯時,都要議論一番。有的搖著頭說:這貨,太“格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說:是啊,你看他張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說:人家工作隊是幹啥的?專治這一號!還有的說:強,強唄。哼,你是鏊子鍋?這兒有鐵鍋排!你是紅頭牛,這有鋼鼻就!你不服?不服試試?!有的說:嘰吧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們議論了一段,也就罷了。
梁五方失蹤了很長時間。曾經有一段,村裏人謠傳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在新疆阿爾泰那邊摘綿花呢;還有的說,他跑蘭州那邊去了,在蘭州城裏給人打家俱,不少掙錢……後來,梁五方終於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