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五方重又出現在人們麵前的時候,還是讓人們吃了一驚:他是被人押送回來的。他身後跟著兩個民警,八個縣裏的治安聯防隊員。
那天,當他出現在村東小橋上的時候,那情形就象是幾個人在捫一隻跳蚤,或者說象是一群人在捉一隻身上炸了毛的猴子,隻見他上竄下跳,暴跳如雷,聲嘶力竭,邊走邊喊著口號什麼的……幾個人上去都按不住他!當他走得更近些,人們聽見他聲音嘶啞地喊叫著:……殺了我!殺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見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綁地捆著,一次次地從小橋那邊走過來。他是被遣送回來的。他又上訪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隻是到縣裏去上訪、申訴。站在縣政府的門口,手裏拿著他寫的一疊紙,攔路喊冤,要求複查……後來,他又去了市裏,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門口,手裏舉著一個“冤”字,又常常被人轟走……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告,卻終無結果。見縣、市都告不贏,他扒火車直接去了省裏。再後,又去了北京。
那時候,梁五方每次上訪的結果都是被遣送回來。可他還是不服,強著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說:我不服。死也不服。後來繩子越捆越緊,一次一次五花大綁地讓人捆著給押送回來,他就老實些了。每當他讓人押著從小橋上走過時,連村裏人都習以為常了。村裏人伸手一指,說:看,五方回來了。快叫老蔡。
負責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隊部,爾後說:蹲下。五方翻翻眼,也隻好老老實實地蹲下,等著老姑父簽收。次數一多,負責押送他的民警就對老姑父說:蔡支書,這人你得嚴加管製,別讓他到處亂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這號人說去就去的地方麼?……說著,又扭過頭,瞪五方一眼,說:老實點!
老姑父說:是。那是。放心吧,我們一定嚴加管教。爾後,他也扭過頭,對五方說: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畢,民警走了的時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語地勸過他。老姑父說:五方,你這樣可不行啊。你沒看現在啥時候,你跑跑就解決問題了?這是政策。你懂政策麼?……
老姑父說話時,五方就老老實實地蹲在哪兒,一聲不吭。等老姑父說完了,他可憐巴巴地說:老蔡(村裏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給口水麼?紅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說:餓了?
五方說:餓了。
老姑父說:幾天沒吃飯了?
五方說:三天。
老姑父歎口氣,上前給他鬆了綁,說:你等著。
可是,花花眼的功夫,梁五方又不見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氣焰是在上訪的途中一點點磨損的。沒人見過梁五方餐風飲露的日子。也沒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車到北京去的。人們隻見他一次次五花大綁地被押送回來……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花襯衫(?);有時候,他光著脊梁,頭發長的嚇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時候,他赤著腳,冬天裏還穿著一條單褲,凍得抖抖嗦嗦的,人瘦得象狗一樣。可人押回來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見他站在城關的一個陡坡處,手裏掂著一根繩,給拉煤的架子車往上拉坡兒,拉一個坡度給一毛錢;還有人看見他站在遊街的隊伍裏,被警察押著,脖裏掛著一把鋸和一個“投機倒把犯”的牌子;九爺的兒媳婦從城裏回村串親戚,也對人說,她碰見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給孩子辦戶口,見梁五方在鐵西街派出所一個柱上銬著,趿著一雙爛鞋,兩腳都是凍瘡……說得一村人眼漌漌的。
還有人說,梁五方被送去“勞教”了……
有一年,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裏,他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學校裏,伸出手來,說:丟兒,借我五分錢。他知道我是個孤兒,手裏沒有多少錢,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向我伸手的。當時,我怔了一下,說:五分錢你能幹啥?他說:我買兩張紙。會還你的。我說:還申訴呢?他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時候,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鋪蓋卷,那伸手的動作分明就是一個乞丐。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眼裏已沒了當初的暴烈和激動,隻有星星點點的火苗兒亮著,我甚至在他眼睛裏發現了一絲遊移。那遊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後邊,被一層風霜和汙垢遮蓋著,嘴裏念念叨叨的,一臉的茫然。可他還是要申訴的。他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訴了這麼多年,他必須申訴下去。不然,他還怎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