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年,臨近國慶的時候,在大隊部裏,我聽見公社書記老曹在電話裏破口大罵:老蔡,是老蔡麼?蔡國寅,你王八蛋,支書還想不想幹了?老姑父說:怎麼了大書記,你不能罵人哪?我……老曹在電話裏說:快國慶節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個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趕緊給我弄回來!老姑父說:人在哪兒呢?老曹說:縣收容所。趕緊派人,給我捆回來。我告訴你,看緊了,可別讓他到北京去了。
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帶著兩個民兵親自把他從遣送站裏接回來的。回來後,就把他關大隊部裏,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這次回來,口音有了很大的變化。當民兵們逗他說:五,又去哪兒日白了?他竟操著普通話說:北京。
爾後,不等人們問他,他就說:你們這些毛孩子,見過啥?我告訴你,知道中南海門朝哪兒麼?上過天壇麼?去過故宮麼?遊過什刹海麼?知道人民大會堂有幾根柱子?天安門有多高?吃過北京的冰棒、喝過北京的酸奶麼?
一群民兵圍著他,說:說說。說說。
五方說:有煙麼?給點根煙。
於是,民兵們趕忙給他敬煙。他看了,說:八分的?不吸。
這時,老姑父走過來,喝道:五方,縣裏都掛上號了,還不老實?
五方說:老實,我老實。當支書的,給弄支“彩蝶”。
在時光中,一個稱呼,就是一個人生命狀態。
當一個人的生存狀態發生變化時,對他的稱呼也隨之而發生變化。
梁五方在建“龍麒麟”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好的口碑。可後來人們對他的稱呼變了。他在全鄉、全縣似乎都有了些名聲,是壞名聲。當人們說到他的時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隻說那個“流竄犯”或潁橋的那個“流竄犯”,又進京了。
在一級級的政府大院裏,人們一提到他就搖頭……那時候,梁五方這個名字,隻出現在一級級政府的公文裏。這時候的梁五方,成了一個“上訴人”。僅一個“上訴人”梁五方,就給郵局增添了多少麻煩啊!
聽老姑父講,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訴材料從不同的郵局、用不同的紙張寄到北京去,爾後又經一級級政府簽收蓋章後批轉回來。有的批著:調查處理。有的批的是:嚴加管製。有的寫兩個字:查辦。有的是寫一“?”,再劃一圓圈。有的僅僅是加蓋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釋。爾後貼上郵票又重新寄回來……這些材料經過千裏之行,經過一個個辦公桌,一個個郵遞員的手,最後都一一經公社簽收,在公社秘書的辦公室裏靠牆堆放著。老姑父去公社開會時,公社許秘書曾指著他身後的那麵牆說:老蔡,你看看,一麵牆,都是那個“流竄犯”的材料。老姑父還在廁所裏見過幾頁,那也許是許秘書一時找不到手紙,匆忙間撕了兩頁,擦屁股用。
甚至於在無梁村,也沒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們幾乎是把他給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爾說到他的時候,人們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來還叫他五方,或是用較親近的口氣叫他:方。現如今人們一提到他,隻取中間一個字:五。人們會用淡淡的、略含貶意的、有幾分滑稽的兒化音說:五兒,又竄出去了。
你知道麼,那捆人的繩子也不僅僅是繩子。那時候,在人們心裏,這就是“作奸犯科”的標誌,或者說是生活中的“另類”,是讓人鄙視的“壞分子”。當一個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繩子捆著押回來時,人們看他的眼光也就變了。
再後來,當他一走過小橋,人們就說:五兒回來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時,他仍在上訪的路上……家裏人等了他三天,實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時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勸過他,說:兒呀,認了吧?胳膊扭不過大腿,咱認了吧?可他不聽勸。現在,他娘死了,他也沒能見上一麵。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裏人在他娘的墳前發現了一包荷葉包著的肉煎包,還有燃過的三支煙的煙蒂兒,這時人們才知道,他回來過。偷偷的。
後來,隨著形勢的不斷變化,當人們再把他送回來的時候,就不再捆了,隻是幾個人押著他,把他送回村裏。可他仍舊象捆著似的,顯得很滑稽:他走路兩隻胳膊緊貼著身子,頭往前探,動作僵硬,身子佝僂,脖子梗著,往前一竄一竄地走,就象根本沒有手一樣……在小橋上,村裏人一看見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著,那笑竟有些貧。
人們說:五兒,回來了。
他嘰嘰眼,說:回來了。
人們說:還去麼?
他回頭看看,蠻不在乎地說:去。去。
人們說:五兒,吃上北京烤鴨了?
他說:眼吃。眼吃。
那時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隊部門口談心。老姑父遞上煙、遞上水,苦口婆心地說:五,你是爺,你是祖宗,咱別再去了吧?你說,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麼?去一趟讓人捆一回,你臉上好看?再說了,這人世間,誰還不受點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