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五方說:老蔡,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是為了啥。上頭咋也得給個“政策”呀?他要是給我個“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說:現在不講成份了,你還要啥“政策”?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照你這麼說,我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說:那不就一張紙麼?

他說:那可不是一張紙,那是“政策”。你得給我落實政策。

最後,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說:五兒,我也幹不了幾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說咋落實,咱就咋落實,你別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說:你說了不算。

老姑父說:你怎麼成“滾刀肉”了?

他說:我就是“滾刀肉”。

這一年,又快到國慶節的時候了,一到國慶臨近,就為了這麼一個“流竄犯”,一個縣的官員都心驚肉跳!縣委書記親自把電話打到了鎮上,要求“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這個“流竄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時公社已改成了鎮,鎮上曹書記又打電話把老姑父罵了一頓,說你給我盯緊點,連放屁的時候都要跟著……爾後曹書記仍不放心,親自派人把無梁村的幹部和梁五方一起“請”到鎮上,在鎮政府的食堂裏擺了一桌酒菜,現場辦公。待梁五方酒足飯飽,曹書記說:五兒,還跑不跑了?

梁五方說:不跑,不跑了。有煙麼,吸一棵。

老曹嚇唬他說:五兒,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說:不跑。你放心,不跑。

這時,老曹給他點上一支煙,語氣緩下來,說:五兒,你那事,該解決解決,最後還是咱這兒解決,你說是不是?

他說:是。我聽你的。

老曹說:你那富農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麼?現在成份取消了,不講成份了,你還鬧啥鬧?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

老曹說:成份都取消了,又沒給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現在就給你平反。這行了吧?

他說:我那三間瓦房呢?我的自行車呢?……

老曹說:房子,房子的事麼?這個,這個……好,給你解決。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給他。

老姑父很為難,說:現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揮手,說:退給他,回去就退。至於,漏雨麼,修修。鎮上給點補助,這總行了吧?我再說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

他說: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當天晚上,他又跑了。

國慶節那天,國家信訪局一個電話打到省裏,省裏又打到縣裏,縣裏打到鎮上……一級級的,都憤怒無比:那個“流竄犯”又跑北京上訪去了!該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解決?!老曹氣壞了,站在鎮政府院裏卡著腰大罵老姑父:蔡國寅你個王八蛋,我撤你的職!

據說,就為這個“流竄犯”,臨近退休的老曹被當眾免職了。縣裏下了決心,派幹部專門到北京國家信訪局門口去堵他,同時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們才在長城上找到了他。那時,他正坐在八達嶺的一個垛口處看風景呢。

夕陽西下,風哨著,一個年輕的副鎮長看見他就哭了,說:你,你可真……禍害人哪!

他說:我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怎麼了?不能來?

那副鎮長說:爺,你真是爺,咱回去吧。

他說:等等,我還沒吃飯呢。

那副鎮長說:走,先吃飯。先吃飯。

他說:有酒麼?二鍋頭就行,小二兩的。

那副鎮長說:放心,弄,給你弄。說著,兩人架著他的胳膊,攙著他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這一年,他整五十歲。

梁五方的問題是在他五十五歲這一年得到“徹底解決”的。

這時候,他已經在這條上訪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了。他一臉的蒼桑,背著一個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爾後規規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誰看到他都會頓生憐憫之心。據說,縣裏一個新任女書記看見他竟然掉了淚,說: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解決。徹底解決。

這個分管信訪的女書記姓林,名叫林嵐。她調來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訴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著剪發頭的女書記,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說話是算數的。這一年的秋天,她親自帶人到無梁村現場辦公,解決梁五方的問題來了。

女書記領著縣、鄉、村三級幹部站在無梁村的場院裏,讓人當眾宣布了對他的平反決定(其實他已無“反”可平),推到一切不實之詞雲雲……爾後,又帶人來到了梁五方曾經被沒收的那所瓦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