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鄉下人也都蓋了新房。周圍一棟一棟的全都是二層、三層的貼了瓷片的樓房,獨有他這所破瓦屋夾在一片樓房中間,顯得那麼破舊、逼仄、淒涼。這所三間的小瓦屋早年曾經當過生產隊的倉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風刮雨蝕,院子裏荒草萋萋,一片破敗……看了讓人心酸。女書記站在院子裏,看著梁上的蜘蛛網,良久,說:王書記,這房子已經不能住人了。你說,怎麼辦?你要是不能解決,我來解決。

鎮上的王書記趕忙說:放心吧,鎮上解決,馬上解決。

女書記說:好,我給你十天時間,夠麼?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十天之內,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爾後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你滿意麼?

梁五方嘴裏嘟噥著,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並解決,鄉裏一並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裏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於是,縣、鄉兩級幹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複交待村裏,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幹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爾後,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著眼,說:滿意。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待交待,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眾。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麼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確在村裏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等房子原樣蓋好後,村裏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莊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裏押送回來的,一家夥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裏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家夥補了一屋子錢。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門口!……

眾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這女人麵善,好說話。

村人們串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大多是問錢的。他大哥五鬥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裏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歎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著就試探著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著他背“成份”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麼?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後從舊物什裏找出一把鋸來,試著在一塊舊木板上鋸了幾道,可鋸著鋸著,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丟,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麵又打來電話,說怎麼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裏的女書記聽了彙報後,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麼這樣?太不象話了!當麵說的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著說:……不象。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在縣信訪局的院子裏,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麵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麼?還有點人性麼?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的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著,象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