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著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裏,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著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罵: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幹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別急嘛,別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乎乎地,嘴裏嘟噥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也值當說?
此後,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訪隊伍裏,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永不再來。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後,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李月仙後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杆,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門前,低著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發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麵對麵,竟沒有認出他來。隻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塊饃。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我給你看個相,後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著。你等著。給我算算。可是,當她讓兒子拿著兩個饃、端著一碗水從屋裏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裏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象是有了什麼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隻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後來李月仙也托人打聽過他。兩人本是要見個麵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裏。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衝成了一條柏油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淚。再後來不知怎的被孫家的人聽說了,孫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齊給李月仙跪下,一聲聲叫娘、叫奶奶……並且放出話來:他隻要敢來,打斷他的腿!李月仙隻好作罷。
那一年,當我在北京火車站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穿得比較整齊了。手裏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單,還戴著一頂藍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串來串去,看見單個的女士,就湊上去,追著人家小聲說:算命麼?那女士是個穿西裝裙的白領,人長得很漂亮,這白領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說:不算。他就一直追著人家的屁股說: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順……那女的站住了,說: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順?他說:你麵相裏帶著呢。算算吧?那女人說:看你那窮酸樣?我說過了,不算。你別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這讓人苦笑不得。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人,他還給人算命呢。當時,我曾經暗暗笑他。那會兒我想,命相這東西,在大學裏我倒是看過幾本書。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難框定一個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命運卻截然不同?所以,一個人的命運,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後天的機遇和努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他真的會算,就該給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當我看見他攔住人算命的時候……可畢竟是一個村出來的的,還算是長輩,我不好也裝作不認識。何況,時光已把他熬成了一個小老頭?當我站在他麵前時,他訕訕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說:爺們,我這兒有條兒,老蔡的。於是,我笑了,請他吃了頓飯,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說,老姑父成了一棵樹。這是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