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這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吵架,我們有許多地方出現了分歧……我說:那些工人,太可憐了。
駱駝激憤地說: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八十六名工人,吃垮了一個廠子,你還說他們可憐?
我說:“上人”,話不能這麼說。他們……
駱駝說:你別諷刺我。我問你,這裏有傻子麼?這裏沒有一個傻子。問題是,他們都太精了!一個個幹三的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訴你,我偷偷地來考查過這個廠……他們偷“山楂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廠長,就那老尤,他雖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縣委送……山楂不夠了,就用紅薯泥代替!你瓜想想,這有多可惡?後來他們的“山楂丸”沒人要了,廠子眼看就垮了,他們還高喊著,他們是主人!有這樣的主人麼?渣子!
我承認,駱駝說的是事實。也許沒有那麼嚴重,隻是部分事實……但駱駝也太刻毒了。也許,他們的工資太低了。那麼一點點兒錢,還要養活一家老小,他們沒有蘋果,可能也吃不起蘋果,就偷吃或偷拿一點“山楂丸”(?)給他們的孩子,這也不算(?)太過……接觸這麼久了,我從目光裏看,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
我說:咱們都是學曆史的。老子說:上善若水……
駱駝說:老子也說過:“正用為大善,邪用為大惡。”換句話說,也就是:大惡即善,大善即惡。我們現在所做的,表麵上看似一個字:“惡”。其實是善,這才叫大善。我們是來拯救他們的。
接下去,我們就“走”得遠了,說著說著,我們談到了信仰……駱駝說:……我們沒有“神”。我們“神”太多,亂“神”,結果是沒有“神”。比如,我們信馬克思。我們就得虔誠,把他老人家供奉成“神”……要真信。再比如,我們信孔子,孔子也行啊。我們有儒家文化的老底子,我們盡可以瞻仰他的“神性”,摒棄他的糟粕,就把他供奉成“神”,發揚光大。問題是,我們不真信。我們嘴裏說一套,心裏想一套……
我說:總是要信一點什麼吧?你現在信什麼?
駱駝說:我現在就信一個字:錢!
往下,說著說著,駱駝又激動了。駱駝忽地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動著,說:你不要以為咱們隻是買了一個“殼”,一套辦藥廠的手續……那你就錯了。地皮、廠房就不說了。我查過這個廠的檔案,就光是那一湯、一散、一丸,就值十個億!包裝上市後,五十億都不至!兄弟,再給你交個底吧,別說是兩千六百萬,就是要一個億,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駱駝所說的:一湯(那叫“大承氣湯”,是個老方子,治急性腸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遙散”,也是個中醫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銀翹解毒丸”,清熱解毒,治風寒感冒的),問題是,這樣的中藥方,幾乎所有的中藥廠都有。
駱駝說:兄弟,你又錯了。是,這方子哪個廠都有……問題是,咱們“厚樸堂”有了“國藥批準文號”,有條碼號……咱們可以立即投產!你想,全國十三億人口,咱們切一塊,哪怕是切一小塊,那會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這就是“資本”的力量!
再往下,駱駝的“領袖意識”又冒出來了。駱駝說:兄弟,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派你來麼?你這人沉著,冷靜,幹事執著。我說一千二百萬,你就死盯著一千二百萬……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來都不行。我這人太急躁,談著談著,我就會瘋。我一瘋,一個億都拿不下來。兄弟呀,可以說,你為咱“厚樸堂”的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當時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對大勢的把握上,在“錢途”的問題上,駱駝的判斷都是正確的。我雖然不想承認,可我們的確是為錢而來的……可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我跟駱駝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後,駱駝開始求我了。駱駝說: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幾個月吧。你放心,廠子的事不讓你管,我找一懂行的來管這個廠子,我再砸他一千萬,所有的設備全換成進口的,要一流的包裝、一流的藥品質量……你呢,就給我負責包裝上市。你要啥我給你啥,我給你找最好的會計師、精算師……駱駝舉起一隻手:哥哥拜托了!
駱駝話裏有話。這個廠,如果不能包裝上市,那就前功盡棄,是一個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裝上市了,那就會財源滾滾……到了這時候,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痛點。
……是關於“那個人”的。我為他惋惜。
最早,當駱駝跟我談起他的時候,沒有說名字,他說的就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