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魏主任後,我心裏五味雜陳。

那是五裏崗十七號院。

是城中村裏的一個雜居院落。據說,這就是梅村曾經住過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當年的一個學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學。這位名叫秋燕的同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足她把我帶到這裏來的。

近年來,城市在不斷擴展,道路在不斷延伸,一個個昔日郊區的村莊,成了城市裏一個個將要消失的最後“堡壘”。這裏的農民(現在已是市民了)靠著賣地,靠著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裏最早富起來的一批人。五裏崗就是這樣的一個村落。秋燕告訴我說:在這樣的村落裏,最響亮的是麻將聲。

在城中村裏走了一趟,一街兩行全是出租的攤位。一個一個的攤位全是賣各種小吃、水果、雜貨的。街邊上掛著音箱,賣豆腐還配音樂,有搖滾,有民樂,喜氣洋洋的;隔不遠有新開的網吧、電話吧、歌廳、美發廳之類。但在這樣的街市上,又到處都是汙水、瓜子皮什麼的。還有人就坐在街邊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打麻將。一切都顯得亂糟糟的、生機勃勃的,卻仍然是鄉村集市的感覺。

秋燕領我走進了一條胡同,伸手指了指,說:右邊第三個窗戶。當年,梅村就租住在這個院落裏。

這是個天井院,院裏的樓房是在舊房的基礎上臨時接上去的,整個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來了,像個碉樓似的,一共五層,每層都隔成一間一間的很簡陋的小房.房間裏隻有一個十五瓦的小燈泡,水管和廁所都在院子裏共用……這是出租給那些進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裏還拴著一條狗,狗汪汪叫著。

秋燕說:三樓,梅村就租住在三樓右首的一個小房裏。也許是過去的時間長了,問了一些住戶,卻沒人記得有這麼—個人……

秋燕說,當年,梅村在這裏租了一間小房,就躲在這樣一個城中村裏。後來,也是在這裏,梅村與一個號稱“從巴顏喀拉山走來的詩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訴我說,兩個人在這裏,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還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著對她說,有一天,她跟那詩人兩人就那麼臉對著臉坐著,手插在對方的胳肢窩裏,背雪萊的詩:“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後來,兩人凍得實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買了一個小電爐取暖。沒想到,居然還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兩人一塊看電影去了,蘇聯愛情片《兩個人的車站》。走時忘了關電爐。回來的時候,消防車已經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處都閃著紅燈,到處都是警笛聲!兩人開始還並不在意,說怎麼這麼多人?誰家失火了?一到院門口,見一院子的水,立時就傻了……後來,房東讓他們賠錢。那位從蘭州來的詩人說沒有錢,隻有“嘴”。還是梅村,跑回學院,四處借錢。好在屋裏並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也就賠人家一個櫃子、一張桌子,還有電器之類,總共賠了兩千六。在那個漫天大雪的日子裏,那詩人被村人扣在那個小院裏。據梅村說,那詩人兩手抓著窗欞的鐵欄杆,竟一遍一遍地給梅村大聲朗誦:“數數杏仁,數數苦的、讓我們醒著的,把自己數進去……”這是一段外國詩人的詩,感動得梅村滿眼含淚。梅村隻好到處跑著找人借錢……最後,賠了人家房東的錢才放那詩人出來。

秋燕說,梅村的私奔,就這樣狼狽地結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這裏的梅村肯定不是為了錢。假如是為錢,她就不會住在這裏了。她躲在如此簡陋的城中村裏,甚至放棄了大學文憑,是為了什麼呢?

女同學秋燕說,那時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單單是有人給她送花,一個從部隊來的學生,臨畢業時,專門給梅村寫了血書,就貼在宿舍門外的牆上……據說,那位住在省委家屬院裏的子弟,那位穿黃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夥子,不光送了玫瑰,還每日裏開著奧迪車在學校門口等她……卻仍然不能打動她。

秋燕說:梅村搬到五裏崗,最早是為了躲一個人。

我問:躲誰?

她說: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寫血書……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

我說:什麼原因?

她說: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訴我,她在等一個人。

我心裏動了一下,問:等誰?

她說:梅村沒說。

我問:學院為什麼要開除她呢?

秋燕說:吳老師,你別聽那些人瞎說……梅村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特別善良。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連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個她真心相愛的人,她等“這個人”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還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從北京回來後,她消沉了很長一段……再後來,那個詩人追來了。聽梅村說,他們是在黃河邊上偶然碰上的。這個人名叫苦水(後來才知道是筆名),是個詩人。獨自一個人背著行囊,徒步走黃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給感動了。怎麼說呢?也許,梅村是為了避開那姓徐的……兩人就,好上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