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包房裝修的緣故,也許是在她極力推銷下我喝了兩罐啤酒的緣故,我坐在沙發上,隻覺得頭有些暈,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塑料的氣味。包間是新裝修的,牆紙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發布是塑料(纖維絲)的,吊燈是塑料的,電視機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氣裏,很難聞。這是—個塑料化的時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說: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麼,隻是想笑。

“梅村”說:你別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裏鑲了個托,進口玻璃鋼的,不大,一點點兒……過一段,再做個小手術,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說:你還笑?還笑?

我仍在笑,眼裏的淚都笑出來了。

“梅村”說: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來,說:別唱了。你不是梅村。

後來,當我幾近絕望的時候,機緣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記。

據說,梅村出國了。臨出國前,她的一些東西放在一個朋友那裏……在這三本日記裏,梅村詳細地記述了她的心路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評價,展現給你:

五月七日

W課上得真好,整個梯形教室裏坐滿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話:“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他同別人的友誼。”“我要站在所有正確人的那一邊,正確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錯誤的時候離開他們。”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目光很憂鬱。他的目光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就是那樣的:帶著一種渴望,一種膽怯,一種好奇,一種犯罪感……還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場上跑步。

我已思忖了好多次了。他是個很勤奮的人。圍著操場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腳步在拐過彎來的時候,就慢下來了,節奏慢下來了,像是要探尋什麼,像是要尋人說話……最慢的一段,是快要到寢室門口的時候,他幾乎就要停下來了。可他沒有停,隻是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出來。他是在看我麼?

半夜裏,睡夢中,寢室的門突然響了……我們六個人都醒了,一個個都說:誰,誰呀?可沒人應。腳步聲,咚咚的腳步聲,跑去了。我知道是他。肯定是他。

我在去飯廳的路上碰上他好幾次,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有些訕訕的。我不會揭穿他。我有點心疼他了。

我喜歡聽他說話。他把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說給我聽……他的記憶力真好。他說田中角榮、說西西弗斯、說蓬皮杜、說艾森豪威爾、說羅斯福、說阿喀琉斯、說尼克鬆、說《尤利西斯》裏的布盧姆,他說的時候微微地揚一下頭,很憂傷的樣子,像是在沉思。

兩個人,就那麼坐著,說一說書,說一說書上寫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臨走前,給我講了他的鄉村,他的童年……那種無助感,一下子打動了我。我也恐懼過。我知道人恐懼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裏,當一個黑影兒向你撲來的時候,那黑影兒就像是一隻突如其來的大鳥,一個喘著粗氣的大鳥把我整個覆蓋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時候,我緊咬著牙,一聲不吭。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裏,可我不敢叫她。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叫天天不應的嬰兒。

他說,他曾經對著一塊烤熱的磚頭說:媽,暖暖我……聽著真叫人心痛。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夜不能寐。我睜著眼睛,一晚上都在想著這句話……我真的是被他打動了。半夜裏,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操場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就讓我暖暖他吧。讓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幹淨了,我的心是幹淨的。

也就是這晚,他說,讓我等他。他回來的時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亞玫瑰”……

這像是個夢。世上真有這種玫瑰麼?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來了。K從大西北來,頂著一頭雪……

有很多人問我,你怎麼會喜歡他呢?這麼醜的一個人,你怎麼就偏偏喜歡他呢?我答不出來。他是個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可他讀著讀著,眼看就要畢業的時候,毅然罷學不上,“讀”黃河去了。他告訴我:黃河是一本大書!一個詩人,隻有詩人,才會有這樣的氣魄。我們兩人是在黃河邊上認識的。那時候,他一個人背著行囊,餐風飲露,長發披肩,像個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黃河……其實,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誌,他的詩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麼看他,或者說不敢看他,每當我注視他的時候,我都會心痛。他目光裏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東西。還有他眉頭上的那條刀痕,沒人相信,那條刀痕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蒼涼還有疼痛。他就像鏡子一樣,能照出我內心的一些東西。還有,他獻給我的那一百首情詩,如那首:“一見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塵埃裏/在塵埃裏結出詩的果實/奉獻給我親愛的人……”如“屋裏沒人了/唯有黃昏/你會在門口出現/身穿素雅的白衣/彷佛為你織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飛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