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餐廳見麵的時候,Y很紳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給我拉開,待我坐下後,他才重新坐下。周圍有音樂,妙曼的音樂,Y說,他要創作一幅畫,要我當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讚美我。他說:美是全人類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僅僅隔了一個星期,Y又來了。
我就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見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無恥?
Y說:在這個世界上,畫手畫得最好的是丟勒。丟勒的《祈禱的手》,讓人戰栗。丟勒原是畫版畫的,雕工極好,他畫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條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覺到青筋暴凸的血管裏流淌著的熱血,那是一雙勞動的手,傷痕累累的手……那手會說話。
Y說:我想畫你的手。這是一雙美手,是美的極致。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想起你這雙手,紋絡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豐滿,連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鮮豔的,指甲亮著紅潤。我還要在畫裏加上中國畫寫意的成分,因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詩,是音樂,這是上蒼的傑作,我必須讓它留下來……這是我的責任。你一定要答應我。我祈求你答應我吧。
我實在是不想承認,可自從這次見了麵之後,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這年月,寫信的人已經很少了。用小楷毛筆寫信的人更少。Y的信寫在印有紅豎格格的宣紙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裏的,放在家裏就成了我的罪證了。我隻能把它暫時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裏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給了我一把收藏愛情的鑰匙。
我數了數他寄來的信,已經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裏,都有很熾熱的句子。他說:來吧。在一個籠子裏關著,花會枯萎的。人活一世,讓美盡情開放吧。
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畫燕子,燕子嘴裏銜著一個桃形的心……
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畫室裏,我願意為他的藝術獻身……
可是,他畫著畫著,突然抱住了我。他說,他要體驗一下。他是用舌頭體驗的,他用他的舌頭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一刻,我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也許,最初時,我有些怕,有些慌亂,可後來,我受不了了。我說,是我自己說的:你要了我吧。
就這樣,在他的畫室裏待了三天後,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說他愛我。我是他的人了。
這是我願意的。我還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為……“東西”。
可是……我懷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男人。我願意讓他畫我。就像他說的那樣,我願意化成水彩,來滋潤他的畫筆……跟他好好過日子,給他洗衣、做飯、生孩子……我們的孩子就要生下來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這是愛麼?這……就是愛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個藝術家,一個終日大談良知、悲憫的人,為什麼這麼仇恨一個孩子?
我已經多次發現,半夜裏,他從床上爬起來,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幾個鍾頭。他拿著一隻手電筒,當孩子睡著的時候,用手電筒照著孩子的臉,扒著頭發看了又看。他說,他頭有兩個旋兒,他家男人輩輩頭上都有兩個旋兒,可這孩子頭上沒有旋兒。他說他看了,這孩子頭上一個旋兒也沒有……而後,他就斷定,這不是他的孩子。
我發現,他一個藝術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這日子還怎麼過?
看過了這些日記之後,你說,這還是我心目中的那個梅村麼?
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麵。不親眼看到她,我是不會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該讓我們見一麵。你說是不是?
我說過,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無論在生活裏遇到了何種挫折,我從不相信那些命相之類的東西,也從不找人算卦。那時候,我認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說,一切後來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你隻有認命了,還算什麼呢?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該做什麼做什麼,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