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聽見自己大聲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嚨已經幹了。我什麼也沒有喊。我就那麼一聲不吭地站著。

梅村用一條紗巾包著頭,在馬路上大步走著,可以說,我與梅村擦肩而過。

那已經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滿臉怨氣的一個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不願走,她一邊走一邊怒斥著……她大聲說:快點。你怎麼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緊緊地牽著那個孩子的手。

我就那麼傻傻地站在路邊上,看著梅村從我身邊走過……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就在梅村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像電擊一般,我突然發現,經過了許多日子之後,我們都在尋找治療恐懼的方法。到底害怕什麼,那又是說不清楚的。我想,也許,梅村是為尋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找—個肩膀,或者說得雅致一些,找一個靠得住的港灣……—個讓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沒有找到。或者說,她仍在尋找的路上。

我的念頭在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處走了。我手裏提著一個箱子,箱子裏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的枝,枝已經枯死了,幹的。

可是,等她走過去後,我又有些恍惚……我剛才看到的這個人,她真是梅村麼?

再後來,當我見到駱駝的時候,他問我:見到你的梅村了麼?

我說:見了。

駱駝說:送花了麼?

我沉默。欠了的,就再也還不上了。

駱駝說:吊吊灰,你怎麼一臉死氣?別那麼消沉。你知道麼,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他說,操,就跟拾錢一樣,我撒泡尿,就掙了一千萬。而後,他又是侃侃而談……

那是我見駱駝的最後一麵,兩年後,駱駝就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第八節

你知道“八步斷腸散”麼?

“八步斷腸散”是一種毒藥,藥老鼠的,又名為“見風倒”。

在平原的鄉村,這種防治鼠患的毒藥曾遍布於鄉鎮的大小集市上。早年間,賣老鼠藥的小販在集市上光著膀子、拍著胸脯大聲叫賣,口口聲聲喊著“八步斷腸散——見風倒!見風倒嘍!”

那年月,在鄉村裏,生命力最旺盛的就是老鼠了。每到子夜時分,鼠輩們幾乎天天在房梁處“跑馬”,或是在席棚上開辦“舞會”,吱吱呀呀,跳躍騰挪,肆無忌憚地進行交配……有時鼠輩們得意忘形,冷不丁一腳踩空,掉下來一隻,嚇得孩子們哇哇叫,偷吃糧食就不消說了,所有裝糧食的地方都有老鼠屎。還有大白天咬傷孩子耳朵或鼻子的……為了對付鼠患,鄉人們想了很多辦法,有養貓的,有用鼠夾的,更多的人是選用“八步斷腸散”。

最初,“八步斷腸散”雖說不是“見風即倒”,也是足可以震懾鼠患的。但經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種由黃表紙包成菱形小包、染有紅綠黃三種顏色的藥丸雖然名字響亮,藥效卻大不如前了。老鼠們逐漸有了抗藥性,吃了隻是搖搖晃晃地暈上一陣兒,按現在人的說法,走一走“太空步”而已……與後來普遍使用的“毒鼠強”不可同日而語。“毒鼠強”雖然名號一般,卻是連人帶牛都可以藥死的。

其實,把老鼠們逼上絕路的也不是“毒鼠強”,而是水泥。無論毒性多麼強的鼠藥,最終都會被生命力極為頑強的鼠輩一一識破。而鋼筋水泥的普遍使用則是老鼠們始料不及的,也是最為恐懼的。現在,—代一代的老鼠們正在與水泥賽跑。在城市裏,高標號水泥的普遍使用幾乎封堵了鼠們的所有生路。

老鼠思考麼?老鼠會思考麼?我不知道。

這像是一場不聲不響的戰爭。為了生存,城市的鼠輩們在數十年的時間裏首先完成了形體的變異:它們強大的基因信號經過一代一代的傳導,使它們的後輩一代一代地小下去,越來越小,不可思議地完成了肉體的“袖珍化”。鄉村的鼠輩們也緊跟其後……對它們來說,活下來是第一位的。這種默默的、由大而小的生命形態的縮變也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好吧,不說老鼠了。

我說過,早年間,在咱們的家鄉無梁,“八步斷腸散”可謂人人皆知。可由於藥效一般,還因為無數次地被精明的鼠輩識破,咬破紙包,聞而不食。而紅綠藥丸於牆角處,卻被孩子拾起誤當糖豆吃……曾使人們一次次大呼上當,戲稱為“慢毒藥”。後來,它又逐漸演化成了—個人的綽號。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送他這樣—個綽號?

他是我的小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