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從城裏下放回來的。
老師姓杜,名叫杜秋月。明明是男人,卻取了—個很女性的名字。記得那是冬天,剛來的時候,他穿件黑色的四兜幹部製服,上衣兜裏插著一支黑杆鋼筆,脖上圍著一條絳紅色的圍巾,戴眼鏡,鼻梁上有兩片眼鏡托壓出來的紅印,很有學問的樣子。進村時,他肩上扛著鋪蓋卷,手裏提著皮箱子,腰半弓著,拖拖遝遝的,一走一探,很像是隻蝦米。天冷,他還流著清水鼻涕,走兩步就停下來,掏出雪白的手絹,很重地哼一聲,揩一下鼻子,磨磨嘰嘰地提起箱子,再走。
待進了村之後,他雞啄米似的,見人就點頭,他甚至對著一棵樹點頭。他對著代銷點門前的那棵槐樹點了又點……而後嘴裏嘟噥了一句,接著又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問。等他摸到大隊部的時候,天已過午了。
後來才知道,他是個近視眼。犯了錯誤才下放回來的。犯的是作風問題。
那一天放工後,大隊部院裏圍了很多人,都是看杜秋月的。杜秋月的穿戴和他的“作風問題”勾起了無梁村人的強烈的探究欲。人們都很想知道他究竟犯的是何種作風問題,是不是強奸犯?村裏人說:若是個強奸犯,是萬萬不能大意的。於是,在治保主任的多次提議下,大隊幹部集體決定讓他在群眾大會上做個交代,以利於以後的監督改造。
那天晚上的汽燈很亮,人到得很齊,連喂牲口的“老料”都來了。全村人集合在大隊部裏,聽杜秋月坦白。這時候,夜空中突然飛來了幾隻蝙蝠,蝙蝠在燈影下一墨一墨地飛,像烏雲一樣,箭一般從人們頭頂上掠過。早早收起了鞋底子的婦女們一個個驚叫道:夜墨虎!夜墨虎!漢子們也跟著抬起頭,看夜空中飛舞的“夜墨虎”。有人說,怪了,這時候,怎麼會有“夜墨虎”呢?
平原的鄉村,在我童年的記憶裏,蝙蝠並不多見,尤其是冬天。隻有天氣異常的時候,才會有蝙蝠出現。要下雪了麼?我記得,人們一直固執地認為蝙蝠(俗稱“夜墨虎”)是老鼠偷吃了鹽才變成這樣的,鄉下人最恨的就是老鼠,於是就無端地延恨於“夜墨虎”。人們一個個交頭接耳相互遞著眼神,而後又用探究的眼光望著這個從城裏來的“杜眼鏡”,就好像這個“杜眼鏡”是“夜墨虎”變的。
杜秋月被人帶到了會場中央。他先是揚起頭,很驚訝地看著眾人。大約是看到了牆一樣的人臉……接著,慢慢地,他的頭勾下去了。這一刻,他臉上似有了怯意,老實了許多。麵對眾多的鄉人,他先是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而後一聲不吭,就那麼彎腰站著。
在治保主任的帶領下,人們開始一次次地大聲呼口號……人們的膽子一下子壯了。人們很興奮,像過年一樣興奮。人們踮著腳跟,身不由己地往前擁動,唾沫星子在空中飛舞,手指頭一點一點地,幾乎指到了他的臉上……治保主任也一次次地嗬斥他:老實交代!
他仍然不說。
當口號呼到第三遍的時候,老姑父說,靜靜,靜一靜!
會場上頓時靜下來了,人們的目光全都注視著他……
後來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況下,人的語言不全是用嘴巴說出來的,眼神也能說話。特別是那些極端的、傷人最深的詞彙,是用眼睛說出來的。在平原的鄉下,就有這麼一個詞,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來說話,是“抨擊”或“貶損”的意思。就像是人們眼裏生出了許多小石頭,人們用目光“砸磕”他。
此時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頭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著,他不想說。後來,在鄉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還是說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那個事,已做過結論了。
轟一下,會場炸了。人們齊聲嗬斥他:哪個事?啥事?啥子結論?說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裏,在聲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嚇壞了。他再一次彎下腰,哆哆嗦嗦地說:壞分子……我是壞分子。
看他是城裏人,戴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開初女人們還略有些顧忌。她們私下裏一次次拽吳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邊小聲說: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話呢?你問你問……吳玉花最恨“作風問題”。於是,她小跑著上去給了“杜眼鏡”一脖兒拐,說:咋當的?說!
杜秋月哭了,咧著嘴哭了。
人群裏—陣騷動。有人說:哭啥哭,你還有臉哭?
終於,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說:我,我談過一次戀愛……我……後來,她又談了一個軍人……再後來,她被查出來懷孕了……
人群裏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蒼蠅飛過去了。他這些斷斷續續的句子,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想象力。人們交頭接耳地說:媽的,真是個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