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治保主任上前,大聲質問說:奶奶的,“高壓線”你也敢碰?咋談的?咋懷的孕?誰的孩子……說清楚!

杜秋月有些緊張,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號:叫他賠!

人們怔了一下,也跟著呼:叫他賠!

會開到這個時候,會場簡直成了落滿了麻雀的穀子垛。人們圍在一起,一窩兒一窩兒、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嘰嘰喳喳的,越說越亂了。有緊著追問孩子下落的;有追問女人下落的;還有質問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幾回的……最後,人們擁上去,齊夥夥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臉猴氣。不動真格的,他不會說。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聲:停!停停停!亂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飯了。

人們的嚷嚷聲被老姑父製止了。牽涉到軍人,他不想讓杜秋月說得更詳細,就說:老杜,就到這裏吧。你好好改造。

人們還想聽,人們意猶未盡,人們希望他說得更詳細些……人們要求說:讓老杜說完嘛。讓老杜說完。

老姑父斷然說:就這吧。散會。

散會後,人們再看老杜,那目光就變了。村裏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沒戴帽子,老杜圍著一條圍脖兒。可他頭上有“帽子”,是一頂看不見的“帽子”。此後很多年,我一直以為,凡戴圍脖兒的人,頭上定是有“帽子”的。

這年冬天,分配老杜的活兒是收尿、挑尿。村街裏的廁所是男女混用的,識別方式是搭在牆上的褲腰帶。開始老杜不知道“褲腰帶識別法”.挑著尿桶就進了廁所,裏邊哇的一聲,他慌慌地退出來,嚇得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後來有人質問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他嚇壞了,忙說:不是,真不是。而後人們告訴他:你看牆頭,牆頭搭的若是紅褲腰帶或是絲線編的、有穗穗兒的那種,那就是“女”;若是一根繩,或是藍、灰、黑布的帶子,或是皮帶子,那就是“男”了。大遠一看就知道。可老杜始終也沒有弄清楚男女的分別,於是每次進廁所,他都會遠遠地喊一聲:有人麼?

老杜在挑尿的頭一天,就給自己備了一個大口罩。老杜是村裏唯一戴著口罩挑尿的人。他擔著尿桶走在村街上,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說:老杜,你戴著一個牛籠嘴幹什麼?他鄭重地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而後,當他擔著尿擔子拐向菜地的時候又有人問:老杜,你戴個牛籠嘴幹什麼?他再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問,老杜每次都恭恭敬敬地回答。尿是往菜地送的,一天四趟。進了菜地之後,在菜地幹活的婦女們還會問:老杜,你戴一牛籠嘴幹什麼?他就一次次解釋說:不幹什麼。我不是怕髒,我有胃氣疼。我真的不是……人們就笑。就這麼一天下來,他很自覺地就把捂在嘴上的口罩摘掉了。

過罷年,到了三四月間,春天裏雨水大,村路被雨水泡泛了,全是泥漿子。架子車軋出的車轍一溝兒一溝兒的,人踩的腳印一窩一窩的,走起來滑溜溜的。當我們光腳在泥水裏奔跑的時候,分派去挑尿的老杜卻特意換上了一雙膠底鞋,還穿著襪子。村裏人見了,歎一聲,說:到底是城裏人哪。

治保主任看見他,伸手一指說:老杜,你過來,過來。老杜挑著尿擔子過去了。治保主任說:放下,扶住樹。老杜就放下尿擔,看了看樹,天濕,槐樹上生蟲了,黑麻麻一片,他惡心得幹嘔了一聲,可他還是扶了。治保主任說:老杜,你把鞋脫了。我送你一雙皮靴。老杜就把鞋脫了一隻,看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脫了,襪子也脫了。老杜手扶著樹,一隻腳金雞獨立,把襪子也脫了,再看主任。治保主任說:踩地上。老杜遲疑了一下,就光腳踩在泥窩裏了。治保主任說:那一隻。於是,兩隻鞋襪都脫了。治保主任指一指自己的腿,說:褲腿,還有褲腿,扁(在平原,“扁”是折疊的意思)起來。老杜就把褲子扁起來。治保主任說:挑上。老杜就重新挑上尿擔子。治保主任說:利索吧?老杜兩隻腳呼哧呼哧地在泥窩裏踩著,拔出來就是兩腿泥。老杜說:利索。利索。治保主任說:巴地吧?不滑了吧?這就對了。泥嚓嚓的,多費鞋呀。去吧。老杜一手提著鞋襪,一肩挑著尿桶,邊走邊點頭說:好。這好。

夏天到了。割麥的時候,老杜戴頂新草帽.穿件白襯衣,領口、袖口處的扣子都係得嚴嚴實實的。到了地裏,人們都在看他。有人說:老杜,你這是串親戚呢?他說:不串。我這兒沒親戚。人們轟一下笑了。老杜很尷尬地站在那裏。治保主任說:老杜,既然不串親戚,捂那麼嚴幹什麼,脫了吧。眾人都說:那麥芒兒,一天都給你紮爛了。脫脫脫,趕緊脫。老杜看漢子們大多都光著脊梁,遲疑了一下,就脫。脫了襯衣和背心,眾人呀了一聲,隻見他一脊梁的紅疙瘩,都是蚊子咬的。治保主任走過來,用腳先把地上的麥茬踩倒,而後又蹲下來用手把地上的土坷垃一一“麵”了,說:會驢打滾麼?老杜怔怔的。治保主任說:驢打滾你都不會?眾人呱呱又笑。治保主任就現場做一示範……於是,在一片笑聲中,老杜往地上一躺,跟著學驢打滾……治保主任說:糙糙。好好糙糙。老杜很聽話,很認真,他接連在地上打著滾兒,左打,右打,左糙,右糙……眾人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治保主任問:還癢麼?老杜紅著臉說:不癢了。不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