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先是一怔,擺著手說:不行,我、不行……可是,眾人一擁而上,還是把他給推出來了。誰也沒想到,當老杜站到篝火前時,先是還扭捏著,推讓著,突然一下子就活泛了,他用左手支著腰,挺直了腰杆,頭發一甩,揚起脖兒,紅著一張酒臉,兩眼一閉,啊的一聲,竟朗聲背起詩來: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日正則兮,字餘日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這下子,眾人傻了。漢子們一個個互相看著,問:娘耶,他“西”(兮)啥呢?日白的啥?有人搖著頭說:乖乖,大學問哪!老杜大學問!有的說:是啊,老杜學問深著呢。不簡單,真不簡單……隻有治保主任說:毬,毬哩學問。

往下,老杜朗誦的聲音越來越大了。隻見他不時地揚起手臂,舞動著,比畫著,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唱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餘雖好修娉以贛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餘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苣。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是呀,人們瞪大著眼睛,全都傻傻地望著他。人們聽不懂,人們不知道他在“日白”些什麼……人們隻是猜測:這就是“學問”哪,大學問!鄉人們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一個個拍手叫好。可是,老杜卻突然停了。他怔怔地站了—會兒,“哇”一聲哭起來了。一個五尺漢子,平身往地上一躺,放聲大哭!人們互相看著,說:這、這是咋啦?這時候,女人們擁上來,亂紛紛地說:醉了。老杜醉了。把他抬回去吧。於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杜扛上,抬回村裏去了。

這年的冬天,到老杜煙炕屋去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一旦閑下來,就說:走,找老杜“噴空兒”去。於是,老杜住的煙炕屋就成了漢子們“噴大空兒”的地方。在平原,“噴大空兒”就是諞閑話的意思。這在上層叫做“清議”或者“交流”,在民間就是“噴空兒”了。天南地北,販夫走卒,皇帝老兒,說到哪裏,就是哪裏……當然,這裏邊也有長見識的含義。人們相互間熟了,熟不拘禮,來了就往屋角裏、門檻上一蹲,聽老杜“噴空兒”。

這時候,人們都忘了老杜的“帽子”,老杜自己似乎也忘了他頭上還戴著“帽子”呢。老杜說:……我準備給中央寫封信。是時候了,我看可以解放台灣了。人們都瞪大眼睛望著他。老杜說:你們知道麼?吳庭豔,南越的吳庭豔被擊斃了!這時,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這個啥子吳庭豔,是幹啥的?有人馬上說:你懂個毬!聽人家老杜說。老杜說:這個,吳庭豔麼,是南越的總統……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還有一個消息,大好消息。你們知道麼?美國出大問題了,肯尼迪被刺!又有人問:肯尼迪是誰?有人立即製止:你管肯尼迪是誰呢?聽老杜說唄……老杜說:總統,美國總統。這個肯尼迪,還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總統,死了,被刺了。美國黑人也不斷地上街遊行示威……所以我說,是時候了。

白天裏,老杜依舊去挑尿。有人一邊係著褲腰帶一邊問:老杜,你那信,給中央的信,寫了麼?這時候,老杜大約意識到了他的“帽子”,就含含糊糊地說:正斟酌呢。我得斟酌斟酌。那人說:是,那是。你這麼大學問,給中央上書,可不是小事……老杜說:那是。路上再碰上誰,就有人打招呼說:老杜,夜裏可早點吃飯,再給說說美國的事。美國,那啥子“丁”啊……老杜說:馬丁,馬丁.路德.金,是黑人領袖……

一天,當老杜挑完尿,又到大隊部去看報紙(大隊部裏有一份《人民日報》)的時候,老姑父見了老杜,說:老杜,聽說你要給中央寫信?老杜一怔,說:我,我是說,那個啥,解放台灣……老姑父瞪了他一眼,摘下帽子,摸了摸他新剃的頭,光頭,什麼也沒有說。老杜臉色變了,連連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這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時候,無梁村婦女們一個跟—個學,突然都圍起了絳紅色的圍巾。那些在城裏有親戚的年輕姑娘,還專門托人從城裏捎回了很豔的玫瑰紅圍巾。過年時,村街裏走著一片紅,石滾上晃著一片紅……很喜慶。隻有老杜不再圍圍巾了。他怕村裏人說他。老杜的圍巾束在了腰裏,他說這樣暖和些。

第三年,老杜由於表現好,就派到村裏的小學教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