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大概很願意當教師。不知怎的,老杜突然就傲起來了。他特意到鎮上去理了發,梳了個偏分式,還上了些頭油,看上去明晃晃的。老杜再一次換上了他的四個兜的幹部製服,腳上換了一雙皮鞋,那皮鞋原來一直在箱子裏放著,還是雙三接頭的,他哢哢地走在學校院門口,引了很多孩子看他的腳。老杜扶了扶眼鏡,說:同學們早……我們都愣愣地望著他,一時像傻了似的,肅然起敬。

當治保主任在學校門口碰上老杜的時候,他“喲”了一聲,眼珠子瞪得像是要飛出來,他說:老杜,螞蟻上樹了?還穿上皮嘎了?神氣呀。

老杜不好意思了,趕忙解釋說:主任,給學生上課,那個……得注重儀表。

治保主任看著他,說:哈?一表?啥子表?

老杜鄭重地說:我作為教師,儀表要整潔。

治保主任手一背,鼻子裏哼一聲,說:好,一表好。你這人哪,一表,那就……一表吧。還有,你不是要上書麼?到時候,老蔡說了,得審審。

老杜啞了。

當年,小學校長苗國安也是無梁的女婿。當他在校長室第一眼看見老杜時,竟有些手忙腳亂。他先是下意識地忙把“扁”起來的褲腿捋下去,接著又把踩在椅子上的一隻腳放在地上.挺了挺腰板……突然又覺得不妥,莊嚴地咳嗽了一聲,說:老杜,進來吧。

當杜老師從校長室裏出來時,就顯得不那麼神氣了。這時候,他才明白,他隻是一個臨時的代課老師。據說,苗校長還特意點了他一句,說:老杜,你可要注意,你戴著“帽子”呢。老杜惶然說:知道。我知道。他夾著兩本小學課本,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從校長室走出來。一路走一路搖著頭,嘴裏不滿地、嘟嘟噥噥地說:我大學畢業,讓我教小學三年級,太小兒科了吧!

可是,雖然隻讓他教小學三年級,他還是很高興。那天,當他站在講台上的時候,他的頭忽地一下就揚起來了,他揚頭的姿態瀟灑極了!他的頭偏著往上一揚,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寫下了三個大字:杜秋月。而後,他用粉筆點著黑板上的字,朗聲說:同學們,認識這三個字麼?杜、秋、月。這是我的名字,我就叫杜秋月。就是《紅樓夢》詩句裏:一輪明月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那個“月”!說著,他在自己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上了兩道粉筆印。

接下去,他又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了兩行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寫後,他拍拍手上的粉筆末,清了清喉嚨,大聲問:知道這是誰的詩麼——李義山,也就是李商隱。

說完,他站在講台上,望著下邊,怔怔的……

我們傻乎乎地望著他,幾乎是傻對傻。他遲疑了片刻,突然說:哦,你們,三年級是吧?不明白是吧?你們,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還小……以後,以後會明白的。現在,上課。今天,今天講……他翻開小學課本。

我們齊聲喊道:小貓釣魚!

他說:那就小貓釣魚。

從此,杜秋月就成了我們的三年級二班的老師。我們私下裏都叫他“杜眼鏡”。杜眼鏡教我們語文、算術、美術、音樂兼體育。上課時,杜眼鏡喜歡用粉筆頭“點名”。在課堂上,要是哪位同學打瞌睡了,他就掰一小截粉筆頭,把粉筆頭拿在眼鏡片前,晃晃,以瞄準的姿勢,“叭”地射出去。可他總是把粉筆頭射偏,而後再來一次……十不抽一會射在腦門上,引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杜眼鏡上課與別的老師不同,他會不時地改變上課的方式。有一次上課鍾聲響過之後,他竟然把我們全班學生帶到學校的操場上,講的卻是算術課。

那天上午,他把一塊小黑板綁在籃球架的橫梁上,讓我們在操場上列隊站好,而後他突然跑了……我們就那麼列隊站在操場上,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有同學問:這不是算術課麼?有的說:改體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匆匆地從操場後邊繞過來,推來了一輛破自行車,那是從老姑父那裏借的。他把車子紮在我們麵前,大聲問:同學們,這是什麼?

我們大聲說:洋驢!那時候,我們把自行車叫做“洋驢”。放學後,我們常常站在大路牙子上,齊聲喊道:騎洋驢,戴手表,老子不幹你吃**!

他說:這叫自行車,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知道上海在哪裏麼?

我們大聲說:不知道。

於是,他又在小黑板上用粉筆畫了一幅中國地圖,在地圖上標出了上海的位置……而後又給我們講起了上海。他說:上海是一個大城市……接下來,他從上海講到上海產的“永久牌”自行車,這才開始講自行車的構造和原理,講大齒輪和小齒輪之間的關係……講著講著,鍾聲響了,別的班都下課了。全校的學生都轟一下圍上來,看他一個人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