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苗校長把杜眼鏡叫到了校長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頓。杜眼鏡嚇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再後,苗校長對人說,他早就發現了他們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著他們呢……是苗校長挽救了杜眼鏡。要不,“別針”家是鄰村一大姓,本族人口眾多,若是她的家人知道了,會把他打飛的。

此後不久,苗校長又跟“別針”談了話。從此,“別針”不再到學校裏來了,她嫁人了……杜眼鏡再見苗校長時,會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敬畏之意。

從此,我們的苗校長咳嗽聲更響亮了。他終於找回了自尊。

在鄉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來的。

我們叫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是藏在心底裏的、有著悠久曆史淵源的、說不清來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遠遠的天邊隱隱有了雷聲,卻仍然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可是,風忽然就腥了,刮起來了。等人們愣過神兒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了。

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而後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態,仿佛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著衝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隻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裏,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著,那糨糊是雜合麵打的,帶有一股子發了黴的豆腥氣。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糊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著,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緊接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著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著說:我看不見。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上中學將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鎮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每人戴著—個“紅袖章”。

從鎮上中學趕來的學生裏,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號叫屁墩(後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吳小屯把戴著紅袖章的袖子往上一捋,神氣活現地站在講台上,一隻手按著杜老師的脖梗兒,另一隻手揮動著,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著,不知道這又是什麼“夢”。

這時候,大隊部裏的大喇叭突然響了,那聲音高亢、響亮,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隻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在我原有的印象裏,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想到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屁墩不時用腳踢著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號令。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號令。就因為他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著那些老人的頭,說:你,你,還有你,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