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可我們現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著—個“紅袖章”。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著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個戴上它的人氣衝牛鬥!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隻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東西太神聖了!於是,我們自覺自願地成了屁墩的追隨者。我們高呼著口號,小跑著跟在屁墩的後麵,我們追隨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後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的。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隨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著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呀!
緊接著,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上中學的學生架著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坐了一回“噴氣式飛機”。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場示範,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隻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後揚,腰彎著九十度,頭往前衝,把頭發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後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著高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著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上去遊街示眾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製。
屁墩說:你包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檔裏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鎮住了。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著哭著,他一頭栽到河裏去了。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個民兵偷偷地看著他。人一吆喝,村裏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著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會自絕於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裏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裏搬來幾捆穀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他蹲在門檻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著腰說: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姑父說:你也別往別處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沒人敢咋你。老杜流著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麼?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姑父歎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趕明兒,我給你說—個。老杜苦著臉說:我這樣,誰敢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鬥大會,老杜又被人押著送到公社去了。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台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著,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後,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著一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穿著褲衩子,光著腳丫子,挑著尿擔子順著牆邊走,戰戰兢兢的,見人就點頭。在村街裏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麼?
這時,治保主任提著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著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
一九六九年,老杜結婚了,娶的是一個寡婦。
這寡婦是老姑父給介紹的。寡婦姓劉,王家莊的,小名劉歡,大名劉玉翠。劉玉翠長得還算周正,就是個吊梢眼,顴骨高些,按平原鄉村的說法,“克”男人。她男人王鬆球三個月前死在了煤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