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煤礦上雖然經常死人,因為工資高,還是有人爭著去。按規定,死在煤礦上的工人可以領到三百元撫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還可以讓一個直係親屬接班。據說,在葬禮上,劉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來了。為的是爭一張紙,那是一張“招工表”。寡婦劉玉翠和婆家兄弟為爭這個頂替死人的“待遇”,與婆家人鬧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鍋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說她吊梢眼,是個克星,妨男人。可劉玉翠不識趣,大概她很想離開村子,到礦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礦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頂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裏當炊事員,這是好活兒),於是招來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對。劉玉翠雖然要強,可她畢竟是在婆家的村子裏,王姓一族人多勢眾,這張“招工表”到底也沒爭到手,劉玉翠還被婆家人打得滿臉是血,趕出了家門……劉玉翠於是就跑到公社告狀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開會時碰上了這個告狀的寡婦。那天她穿著漿過的月白布衫,頭上紮白孝繩兒,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樣還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挺可憐,三說兩說,就把她帶回村裏來了。

而後趕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時,老杜正往菜地裏挑尿……

兩人是在大隊部裏見的麵。老姑父本意是讓老杜換身衣裳再去跟人見麵。老杜執意不肯,放下尿擔子就來了。進了門,老杜半彎著腰,傻傻地站在那裏。女人說:你坐吧。老杜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女人。他坐下後,說:我得說清楚,我犯過錯誤。她說:我知道。老杜說:我戴著帽子呢。她說:我知道。老杜說:如今我不在學校教書了,我在村裏挑尿……她說:我知道。於是,老杜不再說什麼了。

劉玉翠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裏人的生活,喜歡有文化的人。兩村相距三裏地,劉玉翠曾見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樣子,見過他穿著皮鞋哢哢地走在校園裏的樣子。男人走了,從一個“煤黑子”身邊改嫁給了一個“白鏡子”,劉玉翠滿心願意。她說:你的情況支書都說了,我也不嫌你啥。不過,我有個要求。老杜說:你說。劉玉翠說:別瞎胡想,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老杜覺得自己已經這樣了,還挑什麼呢,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於是,在老姑父的張羅下,選了個日子,把相鄰的兩座廢了的煙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貼上了紅“囍”字,湊合著擺了一桌酒席,就算是把事辦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覺時,女人很聽話,也很配合。老杜讓她喊什麼就喊什麼,她覺得這就是“文化”。聽房的村人都很驚異,在煙炕房外,眾人聽見兩人一晚上都在“犁地”,一聲聲喊著: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開玩笑說:玉翠,你牽了幾頭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劉玉翠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等過了些日子,經女人們的嘴一傳兩傳的,村裏人才明白了兩人夜裏的事。最初,晚上睡覺時,女人還聽話,兩人親熱時,叫怎樣就怎樣。興奮時,老杜順嘴喊出一個字:“Li。”她覺得新鮮,暢快,也順音兒跟著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說:不是這個……她問他是哪個?老杜不說。後來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後,劉玉翠終於明白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便罵道:願日就日,犁你娘那腳!就再也不喊了,咬緊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兩人再睡時,悶悶的。

劉玉翠本以為她是嫁給了“文化”,可“文化人”整日裏挑尿,一身尿氣,臭烘烘的。再說,她嫁過來後才知道,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爺”。老杜離開學校後,很失落。終日裏一句話不說,悶悶的。回家來,他就像是一個需要牽線的木偶,你拽一拽繩子,他動一動,你不拽那繩子,他就坐著不動。

以前,老杜的日子過得很湊合。有了女人後,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給了女人。劉玉翠也的確能幹,每天都能給他做一頓熱飯吃。不過,第一天生火時,她就把老杜帶來的一個箱子上的鎖給撬開了。打開箱子後,把裏邊的一摞書撕成一頁頁的,分成兩摞,一摞當成了揩屁股的紙,一摞當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來,一怔,說:你怎麼把書給燒了?她說:沒有火引子。老杜說:那是書,不是火引子。劉玉翠說:你要不看書,能戴上帽子麼?叫我說,都是這些書惹的禍。書—燒,什麼也不想,咱好好過日子。老杜愣了好—會兒,說:也是,燒就燒吧。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經從杜老師家裏偷出了一疊散了頁的書,那本書的書皮已經被撕掉了,書裏邊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想起那本書的名字是《修辭學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