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運動”不那麼緊了。又有人來煙炕屋聽老杜“噴空兒”,聽他說“尼克鬆訪華”的事……這時候,家裏有了女人,女人愛麵子,就埋怨老杜,說:你看看,說起來你也是個文化人,家裏連個坐的凳兒都沒有。說的次數多了,老杜氣了,就說:我做。我自己做。於是,他找來一些舊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還特意去鎮上的書店裏買了一套最新樣式的家具書,回來就比葫蘆畫瓢做起來……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實實在在讓女人滿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個月,終於做成了兩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兩手血泡,卻勉強做成了兩把。這兩把小椅太不像樣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沒有弧度,還歪歪斜斜的,勉強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卻剛紮好就散了架……氣得劉玉翠掂著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條村街,逢人就說:看看,都看看,這是人做的活麼?老杜覺得臉上無光,一時惱羞成怒,在家裏摔了一隻空碗……兩人還撕扯著打了—架。

此後,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著回家了,常坐在村街裏的陽光下曬暖兒,跟人“噴大空兒”。有時候,也學著鄉人擰一支旱煙抽,大聲咳嗽著,大口吐痰。到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大聲喊:老杜,吃飯了。這時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後來,劉玉翠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生了孩子後,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幫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氣個半死。比如,她正和麵呢,孩子拉屎了,她兩手麵,從灶屋裏跑出來,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氣呼呼地說:孩子屙了,你不會把把?他問:怎麼把?劉玉翠沒辦法,就趕忙把手洗出來,把孩子從床上拉起來,蹲在門外,給他做示範……有時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後來才知道,灶裏火大,是鍋裏熬的玉米麵粥潽出來了……再喊:老杜,芝麻稈!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惡狠狠說:老杜,添柴燒鍋呀,你還不如那個死鬼,死鬼還能給我燒個鍋!你木頭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許多話語是省略的。這是一種默契。比如,滴星兒了麼?這是問外邊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頭。這是要他把掛在梁上的籃子取下來。比如,你是秋娘?這是說他像蟬一樣懶,叫他起床呢……老杜與劉玉翠始終也沒有達成默契。沒有默契也可以過日子,隻是磕磕碰碰的,日子過得湊合。劉玉翠惱的時候,就罵他。罵他就像罵一個三歲的孩子,有時候,兩人也打架,可吃虧的總是老杜。的確,在生活上,有錯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說不過劉玉翠(“理”是鄉村的);動起手來也打不過劉玉翠(劉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隻好投降。劉玉翠就罰老杜請罪。

在日常生活裏,老杜實在是太沒用了。老杜也覺得他自己是個沒用的人,讓請罪就請罪吧。飯鍋淤了的時候,她逼著老杜彎著腰站在灶屋裏,嘴裏念念叨叨地背語錄,向領袖請罪……劉玉翠很喜歡看他請罪的樣子:他勾著頭,蝦一樣弓著腰,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很正式地背誦著語錄。於是,過不幾天,她就找一茬兒,再來一次。他一請罪,劉玉翠就笑了,氣也消了。每次請罪後,她都會再給他點甜頭兒,給他煮個雞蛋或是砸個核桃什麼的,說是給他補腦子用。弄得老杜沒有辦法,後來,老杜也習慣了。

有一段日子,劉玉翠走出來的時候,村裏人就問:老杜呢?

劉玉翠響快地說:在家請罪呢。

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裏帶回了—個消息:說是北京城裏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裏吃飯。聽了這話,他怔怔的。在飯場裏吃飯的人也都望著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著,什麼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裏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裏回來。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著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麼也不說。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裏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係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後來,再到飯場裏吃飯時,村裏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麼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眾人都說:對了,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