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眾人都這麼說,老杜心也活了,於是就送。老杜家裏窮,沒什麼可送的,就打發劉玉翠去村裏借。劉玉翠聽說隻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工資了,多好的事呀。於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這時候,村裏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裏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村裏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裏跑。漸漸,老杜臉上有了喜色。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麼跑著跑著,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著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著,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幹活了。村裏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裏也不再勉強他。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發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火。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擀了酸湯麵葉。

老杜揮著手說:別煩我。不吃。

劉玉翠賠著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老杜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了—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在頭上戴著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著哭著,醒了。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前看著他,而後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太高了,趕緊起來吧。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我叫人把院裏的三棵桐樹出了,賣了三百一十塊錢。你拿上去吧。

老杜歎—聲,說:不好。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歎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麼?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於是騎上車就走。劉玉翠追著屁股教育他說:別惜乎錢,多買些煙酒。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麼。

就這麼跑著跑著,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著兩隻手,在村口等著了從城裏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隨口說:快了,快了。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後伸出手來,他手裏掂著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表麼。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著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麵帶喜色,有時又嘟嚕著個臉,垂頭喪氣的。他在奔波中把僅有的一點臉麵丟盡了。後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那時候,我還在讀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裏找我來了。那是個星期天,寢室裏就我一個人。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蹌蹌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裏。我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誌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幫老師一個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能幫他什麼忙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快要崩潰了,說:你說吧。不料,杜老師突然哭了,他撲哧一下,放聲大哭!他哭著說:你知道我敲過多少人的門麼?你知道我賠過多少笑臉麼?你嚐過夕陽西下站在人家門外等人的滋味麼?可以想見,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臉色……哭著哭著,他擦了擦眼裏的淚,喃喃地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呀。

接著,他快速地說:這樣,長話短說,我托了一個人,這個人答應幫忙的。他說他一定給我辦成……送的禮就不說了。這一年多,我給他送了多少禮就不說了。他答應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兒個,我又找他了。他說,他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這樣吧,你幫我個忙,待會兒,他出來的時候,你跟著他。我要證實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幫我。接著,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如今是我們學校的中層領導。於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