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蹤一個人,一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既有著教授學銜又有一定的職務、名聲很好的人。他一臉祥和地騎著一輛新的女式“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比現在開著一輛小轎車還神氣呢)。他自行車上挎著一個籃子,那籃子是細竹絲編成的花籃,很像是一件藝術品……我騎著借來的一輛破車偷偷地跟在他的後邊。我看見他慢慢悠悠地騎著車,很審美地在路上走著。他先是去了菜市場,在菜市場上買了幾根嫩黃瓜、幾個西紅柿、兩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貴)……而後他悠然地穿過人群,騎過了菜市場,又騎到了市裏的百貨大樓門前。他在停車處紮了車子,而後走進百貨大樓。五分鍾後,他出來了,手裏提了幾卷衛生紙,他把買的衛生紙放在後邊的車架上,騎上繼續往前走……他騎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門前,可他慢慢騎著過去了,沒有下車。我想,這是星期天,他可能會去市委家屬院找人。可市委家屬院緊挨著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騎過去了……我就這麼一直跟著他。等我跟著他回到學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蹤了一小時又三十六分鍾。這次跟蹤,使我獲得了一條最重要的人生經驗,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特別是那些梳大背頭的人,要遠離他。

杜老師還在寢室裏等著我呢,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說,我想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找那人拚命……可他聽了我的話,卻半天沉默著,好久才喃喃地說: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找他了。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出門時,他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似的,背駝得很厲害。我追出門,靈機一動,突然說:杜老師……他回過身,望著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說:市裏不行,你去省裏。他說:找上麵?我說:對,上麵。他突然撲過來,緊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弟。

此後,有一段時間,杜老師常騎著那輛從老姑父那裏借來的破自行車到學校裏來。他把自行車放在我寢室門前,而後再趕火車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囑我說,去省裏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對誰都不要說。

三個月後,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來後往院子裏一坐,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裏坐著,很沉默。劉玉翠看他不高興,先是把扇子遞給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遞給他,可他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老杜仍呆呆地在院裏坐著。晚飯給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給他熱了幾次,他還是不吃。劉玉翠也不敢叫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幾次,劉玉翠從屋裏出來,站在他跟前,說: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過一會兒,劉玉翠又從屋裏走出來,說:老杜,夜氣涼,披上衣服吧。說著,給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著不吭,很沉痛的樣子。最後,劉玉翠說:爺,你也別心裏不是味,實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錢,隻當肉包子打狗了。

這時,老杜慢慢地站起來,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說:還要我請罪麼?

劉玉翠笑了,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請吧。

於是,老杜就站在院子裏,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彎下腰,勾著頭,對著劉玉翠背誦道:我有罪。我是個罪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較聰明起來……劉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這又不怨你。

此時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淚流滿麵,痛得不成樣子。劉玉翠嚇壞了,忙說:老杜,老杜,你這是咋的了?我可沒讓你請,是你自己要請的……老杜擺擺手,什麼也不說。

這天夜裏,老杜進屋後,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認得似的:那煙炕房的屋頂被煙熏得很黑;牆頭上,曾經掛煙杆用的穿杆眼上塞著一窩一窩的麥秸;房梁上掛著一個黑黢黢的竹籃子,籃子是防老鼠的“氣死貓”,籃子裏放著兩匣串親戚用的點心,還有一包熬好的豬油……而後,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這邊,劉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鍋碗瓢盆,回房後,看著老杜,也愣住了……後來,她對人說,她早就看著老杜不對勁。老杜的魂走了,老杜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這天夜裏,吹了燈,老杜突然說:平了。

劉玉翠驚喜地扭過身來,看著他,說:老天,給你平反了?

老杜說:平了。

劉玉翠說:我的爺,你咋不早說呢?真平了?

老杜點點頭,說:明兒就可以辦戶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