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翠說:證呢?

老杜說:啥證?

劉玉翠說:平反的證,讓我看看。

老杜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了那張紙,給了劉玉翠……劉玉翠又忙把燈點上,拿著那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看了又看,還在燈前照了照,說:真不容易呀,到底給平了……而後說:給我念念。

老杜臉色陡然變了,厲聲說:念什麼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說著,他忽一下把那張紙從她手裏奪過來,重新疊好,裝在貼身的衣兜裏。

劉玉翠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看你,我又沒說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兩人重新躺下來,背對著背,各自都有些心事……吹了燈,劉玉翠睡著睡著,突然一猛子坐起來,一拍床,說: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說:我先過去,你……跟孩子,回頭再說吧。

劉玉翠說:你拍拍屁股走了,不會……不要俺娘倆了吧?

老杜沉默了—會兒,說:不會。

劉玉翠說:我想你也不會,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說:睡吧。

劉玉翠說:妞她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倆哪……不管咋說,俺跟你這麼多年了…

老杜說:睡覺。睡覺。

劉玉翠用腳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倆,我可不依你!

老杜說:現在剛平反,沒房子沒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來接你。

劉玉翠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而後,劉玉翠回身摟住他,很溫柔地說:妞她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應著,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馬,卻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說:一股子蒜氣。去,刷刷牙。

劉玉翠很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嘴裏嘟噥說: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將就吧……可她還是去了。這一夜,劉玉翠心甘情願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見人就謝,對村人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他還流著淚說,是無梁改造了他。無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還說,這些年,這些日子,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老杜走後,劉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著望著,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裏跳腳罵道:上當了。這麼多年,我養了個白眼狼啊!

村裏人都勸她說:咋會呢?老杜這人,不會。

一年後,老杜回來了。

老杜是回來離婚的。

據說,老杜執意要離婚,是因為一張報紙……村裏人都說:瞎掰。沒有人因為一張報紙鬧離婚,這不過是—個借口。

老杜回來先去拜見了老姑父,給老姑父送了煙酒。後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餅幹糖果之類,還挨個敬煙……人們都說:不賴,不賴。老杜終於熬出頭了。

老杜這次回來變得更謙虛了。雖然平反了,他已經是國家的人了,可他還穿著他平時穿的那身衣服,顯得很邋遢。連村裏人都看不下去了,說:老杜,你如今是國家幹部了,該置置裝,換身新衣裳了。他隻是笑笑,什麼也不說。

後來劉玉翠說,他是裝的。那時老杜已學會說假話了。老杜原來不會說假話,一說假話臉紅,現在老杜說假話臉也不紅了。劉玉翠憤憤地說:他練出來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給她下了個套兒。老杜先不說離婚,隻說是給劉玉翠娘倆轉戶口。

那時候劉玉翠還不知道老杜會騙她。最初,劉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沒睡好覺。

那天早上,她還特意梳梳頭,換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兒一樣,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時候,她見人就說:要轉戶口了。往後就是城裏人了。到時候你們可去呀,都去……張揚得一個村的人都知道了。說了這些後來成為笑柄的“打嘴話”之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跟老杜到鎮上去了。

在鎮街上的一家商店裏,老杜先領著劉玉翠扯了兩塊做衣服的布料。劉玉翠說:花這錢幹啥?老杜說:得花,這些年苦了你了。說得劉玉翠心裏軟乎乎的。

在鎮上的一家飯館裏,老杜要了四個硬實菜:扣肉、蒸蛋羹、油炸花生、紅燒魚,還有兩碗米,都是劉玉翠最愛吃的。等劉玉翠吃得滿嘴流油的時候……老杜攤牌了。

老杜說:翠,有些事,咱得慢慢來,一步一步來。

劉玉翠打了一個飽嗝兒,說:你,啥意思?

老杜說:本來,是給你們娘倆一塊辦的。現在隻能一個一個辦了。你看先辦誰的?

劉玉翠一怔,說:你不是說都轉麼?

老杜說:我是想都轉,可人家不給辦。

劉玉翠急了,說:你送啊。、該花的錢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