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半含半露、有葷有素的話,就像民間生活裏的密碼,終日包圍著年輕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紅紅臉而已。後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就蹲下了。在地裏幹活的時候,一旦女人們敘家常,他總是往地上一蹲,一聲不吭。而女人們常常指著他說:看,春才臉又紅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孤兒,終日在柴火窩兒、麥秸垛裏滾,吃百家飯長大的。相對來說,我的神經要粗糲一些。我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才明白春才為什麼要蹲在地上……這是我的自悟。

等過去了很多日子之後,我才明白,在鄉村,在我們的家鄉無梁,對於性的態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開放的。姑娘們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結了婚,就像是破開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濺的。我想,春才作為編席的一把好手,終日被姑嫂嬸娘們的“性語言”包圍著,經姑嫂嬸娘們一日日的啟蒙、挑逗,或暗或明的點化,漸漸地,他的身體不由得起反應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說明他開竅了,覺醒了。他那纖細的神經,健壯的體魄,經話語點燃了飽滿的激情,陡然間起了化學反應,在他的體內聚集成了一股巨大的荷爾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來,而是不敢站起來。他的褲襠裏陡然間豎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門“炮”,他一定是既恐懼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話他。這是我猜的。

那時候,春才剛剛十八歲,正是陽氣最旺的時候。一天一天的,也許,女人們的調笑,女人們的暗示,女人們肆無忌憚的關於****的討論,都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在那些個夜晚,麵對一盞孤燈、四麵牆壁,春才心裏會怎麼想呢?在漫漫長夜裏,他也許正在破譯那些挑逗人的話語呢。比如:什麼是“蜜蜜罐”?什麼是“倒上橋”?什麼是“見紅”……那些帶有暗示性的語言在他腦海裏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質,漸漸有芽兒生出來了。那些個夜晚,他都在幹些什麼?這沒人知道。也是過了些日子之後,才漸漸從女人嘴裏傳出一些讓人不可理喻的事。當他住進醫院後,他嫂子給他收拾床鋪的時候,見春才住的那間偏廈裏,在床邊糊著舊報紙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燈記》的年畫……女人們偷偷議論說,這孩兒,真可憐。

我隻知道,春才一旦被女人圍上,在大多時候,他都是“穀堆”著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車往地裏送糞。在村頭的糞堆前,他扶著一輛架子車,幾個嫂子一邊往車上裝糞,一邊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後來車裝滿了,他仍在地上“穀堆”著,就是不站起來。一個嫂子說:才,走啊!他頭上冒汗了,說肚子疼。這嫂子開玩笑說:你不是來月經了吧?轟一下,人們都笑了。

而後,春才就走到河坡裏去了。

那是夏日裏一個燥熱的中午。人們都說,春才就是那個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竅,袖裏揣著一把篾刀。

河坡裏有無邊的蘆葦,蘆葦一叢一叢的,岔出許多條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條是屬於春才的。春才在蘆葦蕩裏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蜿蜒小路。小路兩旁,風搖著一蕩一蕩的蘆花,葦葉沙沙響著,它們看到了什麼,又呢呢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它們有生命麼?它們若是有生命,為什麼不阻止他呢?或許,就像村人們說的那樣,望月潭是個詭異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見一個叫蔡葦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紀,—個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來……她怎麼就沒事呢?

也許,在蔡葦香眼裏,那個中午一定是猩紅色的。她是揣著怎樣的心態:是好奇?還有膽怯?她大約想探尋一點什麼。可她看到血了麼?一滴一滴的鮮血引著她向葦蕩深處走去。葦蕩太大了,太深了,一叢一叢的蘆葦,一條條蜿蜒的小路……哪一條是春才走出來的呢?

在那樣一個中午,春才一定是在葦蕩裏站了很久很久。太陽當頭照著,葦蕩裏一片靜寂,有蟲兒在呢喃,當他那一刀割下去的時候,他心裏都想了些什麼呢……一道紅色的血線就那樣飛出去了,很決絕。

也許,一句歇後語的誕生,給了蔡葦香天崩地裂般的記憶。不知道小小年紀的蔡葦香在河坡裏到底看到了什麼,又受了什麼樣的刺激?按村人的說法,她後來“匪”了。這個“匪”字,在村人眼裏,是“叛逆”和“暴徒”的意思,是超出日常生活規範的非常規行為。

我隻知道,人們在接受經驗或教訓時,思維是反向的,往往矯枉過正。以至於多年之後,她能賣出一盆價值七十萬的汗血石榴。

那麼,一個秘密與另一個秘密之間,有什麼聯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