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那一眼,也是很要命的。

僅僅當了三個月的赤腳醫生,蔡葦秀的胸脯就挺起來了。當她挎著那個小藥箱走向田野的時候,她腳下的黑麵帶襻的布鞋是有彈性的,就像安裝了彈簧一樣。身上的棗花布衫迎風飄動著,似也有了與村人不一般的味道。一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就好像墊高了一個鄉村姑娘的身份,成全了她的虛榮心。在一些刮風的日子裏,她還會著意戴上縣裏培訓班發的白帽子、白口罩,背著藥箱,一彈一彈地走在田埂上。按村裏人的說法,這就更有些“狗啃麥苗”的意思了。

那時候十八歲的蔡葦秀,雖然每日裏背著個藥箱在村裏晃來晃去,可她畢竟是支書的女兒,沒結婚的小夥子是沒人敢打俏皮的。村裏的小夥子們隻是遠遠地望著她,就像是看天邊的雲彩一樣。春才呢,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所以,最初,兩人之間自然不會有什麼瓜葛。

可是,有一天,春才的手被篾刀割破了。春才的篾刀是用鋼條特製的,十分鋒利,傷口割得很深,那血一下子就流出來了。這時候,先是有了女人們的驚呼聲,而後就有人說:秀呢.快叫葦秀!

剛好蔡葦秀挎著個藥箱走到場邊上,聽到喊聲就趕過來了。春三月,她還戴著一個大口罩,顯得人很秀氣。她蹲在春才麵前,打開藥箱,從裏邊拿出紅汞、碘酒和一小卷紗布,什麼話也沒說,就給他包紮起來。包了之後,蔡葦秀看了春才一眼,春才也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沒說什麼。可據蔡葦香後來說,兩人是說了話的。當著那麼多人,兩人是用眼睛說話的。蔡葦秀:疼麼?春才:不疼。蔡葦秀:別沾水。春才:嗯。蔡葦秀臨站起時,眼睫毛眨了一下,她看見春才的棉襖上少了一個扣兒。

後來,那個藍扣子是蔡葦香給春才送去的。蔡葦香來到春才家,站在門前說:春才哥,扣,給你個扣兒。春才怔了一下:扣?蔡葦香說:扣。我姐讓給的。而後,她放下那扣子,就扭頭跑了。

—個扣子,又能說明什麼呢?

一個扣兒是一種態度?一個扣兒是一種暗示?這沒人知道。

在此後的日子裏,兩人仍然沒有說過話。隻見蔡葦秀時常拉著葦香在村口站著,往遠處的葦蕩望去。若是跟春才碰上了,兩人互相看一眼,也不說什麼。這就像是猜謎,兩人眼裏似都有話要說,可誰也沒有說。像是你在等我開口,我也在等你開口,就這麼一天一天地等著。

或許,是那個帶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墊高了蔡葦秀的虛榮心。如果不是那個小藥箱.蔡葦秀也就是個鄉間的柴火妞,她就不會像城裏人那樣的“矜持”,那樣的“狗啃麥苗”,她一定會轉到麥垛的後邊,把要說的、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是那個小藥箱使她平添了更多的傲氣,那個藥箱成了一種身份的寫照,所以她必須“矜持”。那時候,在村人的心裏,“矜持”是屬於城裏人的。她在城裏培訓了三個月呢!

也許,她娘吳玉花根據自己婚姻的不幸,給了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那告誡一次、兩次、三次……經過一些時間後,說不定就起了作用了。

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也許蔡葦秀的“窗戶”一直開著呢,半掩半開,似掩似開,欲掩欲開……在田野裏,在場院裏,在收席點,在蘆葦蕩裏……那“窗戶”一直開著,用“矜持”作偽裝。我猜。

也許,對麵的“窗戶”也開著呢。“窗戶”裏放了很多聲音,也隻是放著,而後一篾一篾的,用手織在席上……

一個春天就這麼過去了。桃花開了,杏花開了,梨花也開了,草開始往瘋處長了……

夏天來了,風熱了,花謝了,麥子就要熟了,“窗戶”仍然開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默的。這就像是一種相互間的折磨,是無聲的鋸,鋸得讓人心焦。

後來就有人上門給蔡葦秀提親了。也正是那個挎在她身上的帶有紅十字的藥箱,陡然提高了蔡葦秀的身價。提親的外村人提著點心匣子一趟一趟地往老姑父家跑,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像趕會一樣。吳玉花每次送客的時候,聲音高高的、亮亮的,說:人不錯。多懂事呀。不找個像樣的城裏人,妞是不會嫁的……這些春才都看在眼裏,可他仍然沒有說話。也許他更不好說什麼了。

或許,是村莊裏的聲音刺激了他?

在童年裏,我一向認為,“老扁”(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綠色的,“鐵頭”(螞蚱的一種)的叫聲是鏽色的,而“大牙”(螞蚱的一種)的叫聲偏黃,有點下流的小黃。火紅的是“知了”,油色的是“蛐蛐”。還有驢,驢的叫聲極為嘹亮,就像是號角,伴隨著尿氣,大黃。老牛的叫聲是藍色,悠長,寬厚,繞著穀垛,帶著餘音兒。村裏的狗也能叫出兩種顏色,一種是血紅,有敵意的,齜著牙,暴烈,帶有警告性質的;另一種是酒紅,含有醉意,像酒一樣濃,後味和緩,就像是隔著柴門的鄉敘或是老友間的問候。至於那些不知名兒或是說不清名兒的蟲兒們,在夜深的時候,在你睡不著覺的時候,就像是五顏六色的合唱了,唱著有翅膀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