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在無梁村的一些夜晚,每到夜半時分,夜空中總是會突然響起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一聲一聲地呻吟著,先是連聲的“呀……”而後就“嗷”,聽上去尖厲刺耳,“呀”聲不絕,就像是心上紮了根刺!

後來人們知道了,那是兔子家女人在叫床。

兔子家女人是從南方帶回來的。兔子在南方當過三年兵,複員後帶回了—個女人。這女子看上去眉眼還周正,兩眼大大的,就是黑,又黑又瘦。最初人們都叫她南蠻子。按兔子的說法,兩人是部隊拉練時認識的,她蹲在路邊賣榴蓮,他多給了她五毛錢……而後她非要跟他。還有的說,這女子是個“二不豆子”(那時候,在無梁,凡是隻會說實話的人,被統稱為“二不豆子”,即半生不熟),腦子不扭彎。後來,經過一段時間後,人們都發現,這女子果然是腦子不夠數,傻乎乎的。問她什麼,就說什麼,隻會說實話,不會應酬,腦子有問題。總之,她跟兔子成了親之後,村裏的夜晚就不太安生了。後來,村裏人就給她起了個綽號:一呀。

白日裏,女人們時常逗她,說:一呀,你家殺豬呢?

她說:沒得。

國勝家女人說:你家床腿換了麼?

她說:沒得。

海林家女人說:你是蛐蛐托生的?

她說:沒得。

保祥家女人問她:夜裏,你那樣嚷嚷,好麼?

她拍著手說:很好。很好。很好。

眾人都笑了。海林家女人說:你傻呀。哪有這樣說的?

海林家女人還出主意說:你實在忍不住,嘴裏咬塊手巾。

她搖搖頭,仍然說:沒得。不好。

眾人又笑了。

一呀剛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村裏人在說什麼,村裏人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時常是你說你的,她說她的……後來時間長了,也就互相猜出了些意思。這才知道她也算是少數民族,可以生兩個孩子的,於是就接連生了兩個娃。奇怪的是,這麼一個小個女子,黑得像炭花一樣,竟然會有那麼大的動靜,竟然還會生出兩個白白淨淨的娃兒。人們隻好說她是命好。不過,那夜裏的叫聲仍然是很刺耳的。

春才家離兔子家最近,前後院住著,窗戶對著窗戶,也就十多米的距離,每當那刺耳的叫聲響起時,春才在幹什麼,他又會怎麼想,這沒人知道。倒是春才的娘,一天早晨,當母雞抱窩的時候,手裏拿把笤帚,站在院裏罵過兩次,說:我叫你叫,瞎叫個啥?那是人聲麼?浪茬茬的!

有一段時間,一呀非纏著春才要跟他學編席。可春才娘死活不讓她進門,話說得很難聽。一呀沒有辦法,就到收席點去纏春才,可一呀的南方話春才一句也聽不清,再加上女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淨打岔,讓春才覺得很別扭。每每驗完了席,他扭身就走。一呀就跟著他,一路走一路跟,還時不時地拽著春才的衣裳角,屁股一扭一扭的,大聲喊著:春哥哥,春哥哥,你睡(說),你睡(說),給睡睡(說說)有啥子麼……惹得一村人笑!

每當這時候,春才就紅著臉,大步逃開去。有兩次被兔子撞見了,兔子急忙躥出來,拽住一呀就往家走,硬把她拽回家去了。有一次,兩人還關上門打了一架……後來,一呀再也不提學編席的事了。

夜裏,一呀照舊。

早上起來,碰上兔子的時候,別的男人都會跟兔子開玩笑,說:兔子,看你瘦的。兔子,床腿又斷了吧?隻有春才不跟他開玩笑。倒是兔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見了春才,說:才,那個啥……春才說:啥?兔子說:也沒啥。就是……春才又說:啥?你說。兔子說:那啥,那蠢娘們,你多包涵吧。春才不問了,什麼也不說,扭頭就走。

這年夏天,要割麥的時候,村裏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連派出所的人都來了,說是要破案,弄得一村人都很緊張。

那是案件麼?

等過了很多日子之後,我這樣想:那不是案件,那是饑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