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裏行走的這個人,就像是一個活著的鬼魂,他的怪異常常讓我驚詫。

那時的田野,總是流動著很黑很濃的夜氣,那夜氣就像是流動的絲綢一樣,又軟又濕,伸手可觸。在濃密的夜氣裏,他那一踏一踏的腳步聲渾厚而縹緲,黑夜掩護著他,那夜氣就是他的衣裳,他披著夜氣趟過田野,顯得很從容,很灑脫。地上的草時常掛著他的腳,那些野花野草也像是很同情他的樣子,軟軟地鋪在他腳下,蒺藜草、馬屎菜、格巴皮、小蟲窩蛋……給了他彈性的嗬護。他經常站住身子,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星空。星河燦爛,一閃一閃地亮著。他會突然小跑一陣,就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而後,他一陣疾走,一陣慢走,越過田埂,走向葦蕩,最終停留在望月潭的邊上,就那麼默默地站著。潭裏印著一彎月亮,月亮在水中一悠一悠地蕩著,他望著水中的月亮。我想,這時候,他是很想成為一條魚的。他一定是在想,人要是成為一條魚,會多麼幸福。有時候,他會抓起一個大坷垃扔在水裏,聽水的響聲,也像是在試水的深淺。那響聲在暗夜裏嗡嗡的,顯得很悶,在月光下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而後他伸出兩手,做一個“大”字,像是要縱身一跳的樣子……當我一次次把血氣提到喉嚨眼裏,剛要大聲喊叫的時候,他卻扭回頭來,撥開蘆葦叢,順著蜿蜒的小路走了回來。他終也沒有變成魚。

在一些日子裏,我腦海裏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念頭:他是魚變的麼?他為什麼不尿?

春才每次夜遊回來,他娘總是在門口等著他。春才娘說:兒呀,不管你咋想,你隻要是頭前走,娘都跟著你。春才一聲不吭。

有時候,我猜他一定是後悔了。“後悔”的前置詞是“假如”。沒有“假如”,就沒有“後悔”。後悔本身不是錯誤,而是時間的錯位。人一旦後悔了,那需要譴責的就是時間了。

我猜,在此後的日子裏,“後悔”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他。我曾見他在田野裏一次次地頓足,一次次去踢腳下的土,一次次地捧著自己的臉,一次次地搖頭……這又是為什麼呢?“後悔”含在夜氣裏,含在土壤裏,含在泛著腥甜的莊稼棵裏。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個“後悔”像影子一樣伴著他。他後悔沒有把那句話說出來?他後悔那個夜晚的魯莽?他並不缺乏變成魚的勇氣,可他身後總是跟著一個“後悔”。所以,在經過了無數個夜晚之後,他留住了生命,完成了一種殘缺。

也許,在這樣一個村子裏,人既然活著,就有後悔的時候。人隻有後悔了,才會活下去。難道說,這就是—個生產“後悔”的村莊?

半年後,春才不再夜遊了。

就此,老姑父和全村人都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經過了那些個夜晚之後,他成了一個思考者。有一段,他幾乎不出門,什麼也不做,就那麼呆呆地在屋子裏坐著,人像是傻了一樣。那時候,春才娘跟人說,他病了。可誰都知道,他是心病。他跟誰都不說話,幾乎成了一個啞巴。就是偶爾出門,他也是直來直去,不跟任何人說話。

我猜,春才的思索長達數年時間。當他從“後悔”走向活著的時候,他早已錯過了“升華”為魚的機會了。思索之後也許是沮喪,為“後悔”之後的活著而沮喪,為錯過了成為魚的機會而沮喪。

後來,我曾認為是“單純”害了他……他與我不同。他從小受到的褒獎太多,他長相俊美,濃眉大眼,他的一流的編席手藝給他帶來了太多的讚揚,這不免造成了他心性的脆弱?可是,僅僅是因為單純還有明亮,就能使一個人拿起篾刀把人們稱為“命根”的東西割掉麼?這顯然是說不通的。那又是什麼呢?不然,就像村裏老輩人說的那樣,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潭裏有一個老鱉精和七個無常鬼(曾經淹死過七個孩子),四男三女。

在過去了很多時光之後,我又想,這也不是愚昧。這與愚昧沒有關係。這或許是一念之差?是潛藏在心裏的犯罪感在作祟,是“恥”的意識。然而,這“恥”的界定又是很模糊的。“恥”一旦包含在“純粹”裏,那結果就是一種極端。可是,關於“恥”,這是人類給自己限定的一條準線,如果沒有這條準線,那人與動物就沒有差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