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還會想,春才就像是一個大油鍋,他是自己熬煎著自己。他喜歡編席,可現在他編的席沒人要了。本來,村裏有個收席點,春才還可以編席,可近一段收席點突然撤銷,老魏也走了。在不編席的日子裏,他的整個人生徹底啞了。他既沒有方向,也沒有期望,那人生的巨大缺憾又該如何彌補呢?是啊,在這樣一個村子裏,僅後悔是不能度日的。熬煎的日子久了,他又會怎樣呢?

可突然有一天,春才爆發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初春的一個晚上,剛下過雪,天寒地凍,村街裏的鍾聲再次響了。不一會兒,大隊部裏就站滿了人。這是—個全村人都必須參加的大會。由公社武裝部長老胡親自帶隊,來傳達一個重要文件。這就是人們後來所說的“九一三事件”。

那天晚上,老胡的聲音很甕。當文件傳達完的時候,一村人都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人說一句話。在這樣—個時期裏,人們已習慣不亂說話了。在平原的鄉村,除了喇叭碗兒裏說的,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就在這時,春才突然躥出來,猛一下跳到汽燈的下邊,大聲說:我不相信!

三千口人的大村子,文件傳達完之後,突然跳出這麼一個人,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一下子把宣講文件的老胡給說愣了。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怔怔地望著他,說:你你你……說啥?

春才再一次大聲說:我不相信!

公社武裝部長氣得直翻白眼,指著他說:你,再說一遍?

春才又說:怎麼會呢?我不信。我不相信!

老胡罵道:****的,反了你了!拿繩,給我捆起來!

這就像是羊群裏突然躥出了一隻野兔!又像是冬天裏突然炸響的雷!一下子把人們炸傻了,一村人都傻了。人們怔怔地、默默地看著春才:就這一個割了****的人,一個沒蛋的人,一個長年不說話的悶葫蘆,他突然跳了出來,說話了!他竟然敢懷疑上頭傳達的文件,他竟然對來自上麵的聲音發出了不該發出的疑問,這還了得!

老胡氣得把槍都掏出來了。老胡一邊掏槍一邊說:我他媽崩了你!快,別讓他跑了,民兵呢,拿繩!給我捆公社去!

不料,春才也跳將起來,指著自己的喉嚨,說:崩,你崩!

老胡瞪著眼,掏槍的手抖動著,呼呼地直喘氣,他大聲喊:老蔡,老蔡呢?咋****教育的!

人們傻傻地望著春才,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會場亂了。有人往前擠,有人往後退,整個會場亂成了一鍋粥。有人一邊往後退一邊嘴裏嘟噥著:這孩子,真傻得不透氣了。也有膽大些的,上前拽住春才,低聲勸道:別吭了,一聲也別吭了。治保主任帶著民兵們呼啦啦跑上前來,圍在他身邊,拿著繩子,怔怔地看著他。

此時此刻,正在屋裏拿煙的老姑父從大隊部裏躥出來,急忙上前攔住老胡,說:老胡,老胡,你別跟他一樣,他是個二毬貨,他啥也不懂。算了吧,算了。

老胡咬著牙說:不行,給我捆起來。王八蛋,反了你了!

老姑父死拽著老胡,反複說:老胡,年輕人不懂事,你就原諒他這一次吧。交給我,我收拾他!

老胡嚴肅地說:老蔡,這事可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護著他!****的,他還一脖子強筋!你不信?你算個毬啊!老胡扭身一指: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老姑父連聲說:有病,他還真有病。我跟你說,他病得不輕。來,你來,上屋說……說著,他把老胡拽進大隊部裏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人從屋裏走出來,老胡仍氣呼呼地說:我管他毬不毬的,要不是看你的麵子,非把****的捆了!

老姑父說:知道。我知道。給我一個麵子,我擔保了。你就交給我吧。

公社武裝部長老胡最終還是看了老戰友的麵子,沒有把春才捆走。當天晚上,老姑父當著老胡的麵,讓民兵把春才關到豆腐坊裏去了。

那一晚,如果不是老姑父力保,就春才那脾氣、那操性,一旦把他綁到公社,他必死無疑!村裏人都這麼說。

後來,漸漸地我才明白,春才的爆發與“九一三事件”無關,與上頭傳達的文件無關。他這是一,種經長期壓抑後的發作,是後悔之後才得以升華的、近乎於叛逆式的發問。他開始懷疑了,這正是他思考的一個新的階段。那就是說,從此,他不相信人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時代的問號。那問號一旦在人心裏種下來,就會波及整個社會。有了這個問號,才有了後來的變化。那時候,春才思考了,可他義缺乏正確的引導,想不通的地方太多,這反而加重了他的迷茫。迷茫之後便又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