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父也曾經試圖開導他,老姑父當過兵,老姑父也有不理解的時候,可老姑父懂得執行命令。老姑父拿報紙上的話教育他,可老姑父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無論老姑父說什麼,他都是沉默。也許,春才的不相信是對自己過去的一種否定。他發問,他懷疑,這是一種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開始。

就此,在無梁,春才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怪人。人們很不理解,人們都說,你管那閑蛋事幹什麼?那是你該管的麼?在無梁,無論什麼事情,隻要是與己無關的,都可以說是閑蛋事。可話又說回來,其實,真正的閑蛋事,無梁人又是最願意摻和的,比如,誰誰與誰誰……這是一種生活態度。

再後來,經老姑父批準,春才獨自一人搬到了遠離村子的豆腐坊裏,跟著啞巴磨豆腐。那磨一夜一夜地響著……後來啞巴去世了,他就一個人包了豆腐坊,一天記十二分。大凡來買豆腐的,都把錢或豆從窗戶裏遞過去,而後有豆腐遞出來,仍是無話。

春才的豆腐坊很快就有了名聲了。

四鄉的人都說,春才的豆腐是可以上秤鉤著賣的。

春才一旦踏心去做一件事,就做得很極致。他磨豆腐的豆子篩了又篩,豆子磨出來的漿白亮亮的,上鍋熬的時候,那火候掌握得極好,而後再用鹵水去點。他弄的鹵水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桶裏,一般人是不讓動的。等豆汁熬成,點好後,用細布濾出來,晾到一定的程度,再放上一塊青石板壓上一夜,那豆腐就成了。

我至今仍記得那頭老驢,豆腐坊的日子是與驢共事的日子。那頭老驢終日頭上戴著“礙眼”在磨道裏走,一圈又一圈,這像是一種騙著過的日子。驢戴著“礙眼”,驢並不知道它的日子是重複的,驢還以為它一直在往前走,它還有希望……黃昏時分,春才就把驢牽出來,在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打個滾兒,噅噅地叫上幾聲,這就是它一天勞作的酬謝。春才對驢很好,打了滾兒之後,春才會把它全身用笤帚掃上一遍,掃得千幹淨淨的,這也算是給驢解了癢了。而後,他再把驢牽回屋去,拴在槽上,鍘草喂料……這時光很碎、很具體,不知春才在驢的日月裏看到了什麼?

驢一踏一踏走,很安靜。

從表麵上看,春才也很安靜。

最開始春才的豆腐隻給村裏做,供應偶爾來駐村的幹部們和學校新立的小夥房。後來,鄰近村子裏的人也可以拿豆去換。可每日裏他隻磨兩盤豆腐,供不應求,老早就有人端著碗在那裏排隊了。若是碰上紅白喜事,在沒有肉的日子裏,春才磨的豆腐就成了席麵上的一道主菜:過油豆腐。

常年守著那盤磨,也許,春才把自己的心思磨在豆腐裏了。磨嗡嗡地響著,春才隨驢一圈一圈地走。那日子由豆磨成漿,上火熬了,再由漿點成豆腐,這過程很漫長很瑣碎,但日日緊迫。他終日在磨房待著,與那頭驢為伴,驢在走,他的心思也在走,誰也不知他的心思遊到了何處。所以,他看上去不急不躁的……可那個時候,他不急我急呀。

我承認,少年時期,我曾經是無梁村最饞的—個孩子。早些年,我偷吃過老姑父串親戚用的點心。那捆好的點心匣子放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趁老姑父上廁所的工夫,我偷偷地用兩個指頭捏出來兩小塊,至今我還記得:一塊“小金果”,一塊“三刀”,我曾經認為“三刀”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點心。我甚至還偷喝過句兒奶奶的中藥,我以為熬的是什麼好吃的東西,就捧起瓦罐偷偷地喝了一口,燙得我舌頭都麻了。等春才磨豆腐的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不好再偷嘴吃了。可我還是很饞,很想吃他磨的熱豆腐。春才的豆腐坊不讓任何人進,我也隻好望“豆腐”興歎了。在假期裏,我曾經一圈一圈地圍著磨房轉,實指望著能夠吃上一口熱豆腐,我甚至在手心裏藏了一小撮鹽末……可春才一直在豆腐坊裏待著。他不出門,我一點機會也沒有,想偷也偷不到。

後來,春才也許看出了我的用意,我的眼神裏一定是長出饞蟲了。一天,我磨磨嘰嘰地又來到了他的豆腐坊外。他是背著身子,卻突然說:丟,你把籮給我遞過來。

我說:籮?

他說:籮。

豆腐坊外的空地上曬著兩隻盛豆腐的大笸籮……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豆腐坊。在豆腐坊的牆上,並排掛著鉤子、豆單、大勺、挑杆、礙眼、韁繩、驢套、紮鞭、掃磨的笤帚,一樣一樣都歸置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坊裏散發著一股熱烘烘的豆腥氣,還雜著驢糞和人的汗腥味。驢在磨盤一旁拴著,打著響鼻兒,蹄子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的土,看來驢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春才扭頭看了驢一眼,驢不踢了。那是頭老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