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才光著脊梁,一直不停地忙活著。我著意地觀察他的下身,他穿著一條黑褲子,褲腿綰著,一切似乎都與常人一樣。一直等他忙完了,突然間,他掀開了熱騰騰的豆腐鍋,人整個罩在了熱乎乎的蒸汽裏,片刻,那蒸汽裏遞過了一個藍邊的小黑碗,碗裏盛著一碗熱豆腐。這碗豆腐是拌了調料的!裏邊有蔥末蒜泥和鹽,上邊競還汪著一星兒豆油。真香啊!他示意說:嗯……我慌忙接了過來。

我記得,在那年的暑期裏,我一共吃了他十幾碗熱豆腐。每一次,他都找一理由把我叫進去,給我盛一碗熱豆腐吃。至今想來還餘香在口。每次吃完,他接過那小黑碗,隨手放在一個水盆裏,而後再嗯一聲,那意思是說:滾吧。

我還記得,學校快開學時,那天吃完了豆腐,他突然神神道道地說:國家一定是出奸臣了,你信不信?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近視麼?吃黑豆吧。黑豆好。老鼠吃黑豆。他這話,把我說愣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清醒些了,問我:縣中圖書館有書麼?我說:有,不多。他說:啥時回來,給我借一本。我說:行、遺憾的是,這個承諾我一直沒有兌現。

後來,我知道,能進他豆腐坊的,還有一個人。

在我離開村子之後,無梁村又出了一個叛逆者。

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剛上中學不久,就被學校退回來了。

她先是因為傳遞紙條。她竟然在課堂上給一個男孩子遞紙條。而後,她居然和兩個縣城裏的男孩子一起躲在學校操場上的一個角落裏偷偷吸煙。三個人一支煙遞來遞去的,你吸一口,我吸一口,被巡夜的校長用手電筒照在臉上。她還逃過學,跟人跑到縣城公園裏閑逛……就這樣,她先後被學校退過三次。

老姑父氣壞了,曾揍過她兩次。有一次還把她捆在院裏的一棵樹上,用皮繩抽她。老姑父這次著實發了狠,眼裏含著淚用皮繩狠狠地抽了她一頓。當老姑父的皮繩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他,那頭揚著,脖子梗著,目光足很決絕的,就像電影裏麵對敵人的英烈一樣,看得老姑父心裏毛毛的。老姑父還是有些舍不得下手,抽了她幾繩後,就此喘著粗氣,蹲下來抽煙。

這時候,吳玉花又衝上來了。吳玉花手裏掂著一隻鞋,就用那鞋底子拚命抽蔡葦香的臉,她一邊啪啪打著,一邊吼叫著說: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不要臉……她這股狠勁完全是衝著老姑父的。這是一種宣泄。在平原,有一種說法叫“沒窟窿繁蛆,找一賣藕的”。連蔡葦香都看出來,母親是借她的臉,來發泄對父親的強烈不滿!於是母女二人很快就完成了情緒的對接,當鞋底子抽在蔡葦香臉上時,她仿佛並不覺得疼,雖然嘴角都流出血來了,她仍然情緒高昂地還嘴說:你打,你打,你打……打死我算了。

老姑父很驚訝地在地上蹲著。一方麵,他不願意看吳玉花用鞋底子抽女兒的臉,一個姑娘家,怎麼能抽她的臉呢?你讓她以後怎麼出門?另一方麵,他似乎又聽出了那弦外之音,吳玉花分明是借題發揮,對準他的。可她打的又是女兒,不便多說。於是,他張著嘴,說:你,這……而後長歎一聲,丟下皮繩,背著手走出去了。

等老姑父走後,吳玉花丟了那隻鞋,上前給女兒解了繩子,用指頭點著她的頭說:三妞,你真不爭氣呀。而後又說,洗洗臉,去你二姐家躲幾天,別讓那老鱉孫知道。

據說,第二天,老姑父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帶著一些禮物再一次趕到學校,向校長賠禮,希望再給女兒一次機會。可校長說:老蔡,不是我不給麵子,是沒有一個班主任願意要她。她一來,弄得一個學校都不安生,你怎麼養了一個女光棍?

於是,老姑父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蔡葦香退學後,先是躲在她二姐家住了些日子。後來,她回村不久,就義有閑話傳出來了。保祥家女人說,這年的夏天,她在東邊的地裏薅瓜秧,親眼看見老三蔡葦香在一天夜裏進了豆腐坊。那時候春才的豆腐坊已經擴大了,新添了幾盤磨,又新蓋了兩排房子,還起了一個名:春才豆腐坊。保祥家女人說,葦香在豆腐坊裏把自己脫得光光的,對春才說:才哥,你太虧了,你摸摸我吧。

保祥家女人說,機磨嗡嗡響著,春才沒有說一句話,春才就那麼站著;蔡葦香也站著,月光下,隻見白花花的……這姑娘太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