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說了一個商標的名字,我噢了一聲,說:這牌子挺響的,到處做廣告。

他說:假的。都是找印刷廠印的。隻要花錢,啥都可以印。

接著,他有些悲傷地說:再好的東西,不摻假,沒人要。我的好東西賣不出去,沒人要。而後,他又說:你看這腐竹,多好的腐竹,沒人要。城裏人就認假,吃騙,假了才有人要。真正磨出來的好腐竹,都有些發暗,是暗黃。可城裏人偏喜歡黃亮亮的,那都是上了色、摻了添加劑,抹了一層蠟的。

我驚訝地問:還上蠟?

他鄙夷地說:上。鎮上那些廠子,每一家都上,不上沒人要。

我問:你怎麼知道他們都上蠟?

他突然笑了。很多年了,我還沒見他笑過,他嘴撇了一下,笑著說:你知道吧,老八失業了。

我遲疑著,我實在想不起了:老八?你說的老八?

他說:老八,你都不記得了?

經他提醒,我終於想起來了,早年鄰村裏有一個賣老鼠藥的,人稱老八,常年在集鎮上鋪一塊紅布,擺攤賣老鼠藥。他的老鼠藥名叫“八步斷腸散”。但據我所知,曾有兩個“老八”,一個是賣老鼠藥的,一個是我老師的綽號,我不知他說的是哪一個。

他說:不是回城的老杜……就是鎮上那賣老鼠藥的。

他說:我去看過,他們的廠子,我一家家都看過。他們當然不會說自己造假,可鎮上的那些豆腐坊裏沒有老鼠。

他說得很含糊,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說:老八雖說賣了一輩子老鼠藥,可他並不懂老鼠。起碼沒有我懂。早些年,我跟老鼠說過話。夜裏,子時,老鼠從洞裏鑽出來,爬到我的床頭上……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他說:他們的豆腐坊裏沒有老鼠。

他說得太簡約、跳躍,不知“他們”指的是準。他說:老鼠是最聰明的。

春才的頭發已全白了。白了頭發的春才成了一個很健談的人。他坐在那裏,目光望著遠處,不停地說著話。

如今,春才仍開著一個很小的豆腐坊,隻有一盤磨。

春才每年都要還債,還他當年在鎮上開豆製品加工廠欠下的債務。他的豆腐坊雖小,生意還行,周圍村裏人仍然吃他做的豆腐。因為人們知道,他的豆製品不摻假。鎮上的那些假貨,那些鮮亮的東西,都一車一車地賣到外地去了。

這麼說,當他活到了接近晚年的時候,他的人生仍停留在原點上。

他是一個很有骨氣的失敗者。

因為他誠實。

我告訴你,直到今天,我手裏仍然握有老姑父在一些年份裏,為推銷春才的豆製品,寫給我的七張“白條兒”。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都是:見字如麵。

第十一節

你走過鬼門關麼?

你真正麵對過死亡的威脅麼?

坦白地說,我是麵對過的,也就是一刹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麼。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麵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麵一輛大卡車迎麵衝過來……愣了一秒鍾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鍾,隻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裏爬出來,站在301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麼?

我喝過,有點成。稍成。

後來,當我被送上手術台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麼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後,原本是想盡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而後調頭往南。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頭之後,轉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麵向我衝來。

當時,從車裏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麼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麵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後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後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隻血手,大喝一聲: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