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該說,我撿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院後,先後上過兩個手術台。一個是外科的,—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簡單,隻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於是,就把我轉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台上,眼科醫生說得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紮在心窩裏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後,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後,醫生說:你簽字麼?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心裏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麼?我喉嚨裏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而後又是一針,長長、長長的……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麼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裏,你就隻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紮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紮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裏隻剩下了回憶,仿佛隻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裏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卷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尥,我打虛空裏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後,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我甚至會嫉妒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地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鍾聲,從心底裏幻化出來的鍾聲,那鍾聲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時間。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隻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裏,我的耳朵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有很多錢。厚樸堂的股票曾經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後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麼多錢,放在哪裏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裏。可存在銀行裏也不放心,萬—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後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雲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裏,在大氣層裏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據,最終保存地點,在美國的一個山洞裏。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麼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裏”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麼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遝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於有一天,一隻小手遞過來了。一隻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裏,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隻是在門門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後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隻有五歲,嘴裏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