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早給我帶來快樂、並使我轉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麼意思?我像童年裏品嚐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裏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心裏,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而後她趴在我的臉前,看—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麼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裏走著走著,“咚”的一下,接著“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牆上了。心裏的淚湧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後,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隻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裏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裏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裏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她看不見,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牆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隻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麼樣。

是啊,這麼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而後,每當她走過我的病床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著,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麼?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後來,第一次手術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

當我試著用一隻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原以為,一隻眼和兩隻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並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揭開一隻眼的紗布後,天還是藍的……隻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缺了一種叫做“交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叉感染”你懂麼?一旦交叉感染,你的兩隻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交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隻眼上的紗布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裏,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裏藏著,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著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裏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鬥七星,我怎麼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裏,我也常常坐在那裏—個人發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科病房,那裏邊走出來的病人,要麼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著;要麼是一人腰上掛著一個特製的塑料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的,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裏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活得很掙紮。醫院裏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裏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有時候,我會試著想駱駝站在十八層大樓上往下跳時的感覺……他都想了些什麼?我無法想象。駱駝是那麼驕傲的—個人,怎麼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駱駝是吃過很多苦的人。他隻有一隻胳膊,可他活得很堅韌。每每他用一隻手開車的時候,也是他最放鬆、最自豪的時候。最近幾年,他的愛好也變了。他喜歡好車,接連換了好幾輛。駱駝最後買的那部車,是意大利產的蘭博基尼,價值四百八十七萬!可他一次也沒坐過,至今還在車庫裏停放著……在他麵前,好像所有的困難都是不困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是拿下!

可他為什麼非要跳下去呢?他擺平了那麼多事情。這一次,他怎麼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時,我甚至覺得,我還不如他呢。死,對他來說,是完結。可我呢,路還要走下去,還有可能麵臨一世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