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緒一直是飄忽不定的。

還有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童年的那些時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閃現。每每,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聽見有人在喊:孩兒,回來吧。孩兒,回來吧。

我懷念家鄉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紮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紮在身上,它是潤,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裏的那種雨絲兒。當你在田野裏奔跑的時候,那雨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而後,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簷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現,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簷兒上的滴水。雨後初停,瓦簷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而後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一點點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一個一個地在房簷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而後是“叭”聲,再後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裏,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後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隻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一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並不暴烈,隻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得就慢了,心也就鬆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狗咬處就是你的燈。也仿佛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裏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照呢。在夜色裏,那問候也極簡短:——誰?——璁。——咋?——耶。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聲來聲去,這裏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裏有了什麼淤積的時候,你歎它也歎,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著,一盞風燈,兩隻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後老牛反芻的那種發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命的腥香……它遊走在一堵一堵的矮牆後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裏,你會自如、自賤、心態低低的,也不為什麼,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裏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裏,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台,拾不起來的硯台。偶爾,硯台裏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裏,那又像是一隻隻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印模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唯一抹去後,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穀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麼,其實也沒想什麼,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鑽進穀草垛裏,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裏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台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著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裏邊,枕著一捆穀草,抱著一捆穀草,把自已睡成一捆穀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