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念釘在黃泥牆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墒上,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裏已發腥發黑發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牛籠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幹後發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牆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發(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麼的。那是一種敢於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裏,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而後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麵都是黑的,發烏。夏日裏,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裏,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並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麵的時候,就覺得很穩、踏實。那姿態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裏,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裏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蕩出去又蕩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於懷念家鄉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裏扣著,悶悶地走,嘴裏、眼裏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裏呸著,就見遠遠的,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幹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扯起了一麵黃旗。當你從玉米田裏鑽出頭,當你從風裏走出來,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焐出來的汗立時就幹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隻好對自己說:家裏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了。

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

後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後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裏就安靜些。她看著我,我看著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就那麼望著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麼?燈裏有刺。她說:水裏電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後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瑪莎走後,我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願意—個人默默地坐著。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裏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麗麗。衛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著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看來,駱駝跳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裏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賬。可她居然挺過來了。她手裏牽著—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

我出車禍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可衛麗麗還是來了。她是第一個來看望我的。她身後不遠處站著公司的司機,司機手裏捧著鮮花,還有禮物。

衛麗麗說:你手機關了。我到處打聽你的情況。剛剛才知道,你出了車禍。

看著衛麗麗,我心裏一酸,說:人,送走了?

衛麗麗默默地點點頭,說:送走了。送回老家去了。

我說:老人,都還好?

衛麗麗說:還好。

我喃喃地說:我本想送他一程,卻出了事……入土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