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在我的病房裏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個上午。有很多事,是我知道的,也有些事,是我所不知道的。我雖然真假難辨,可她跟駱駝的那些事,我是清楚的……快到中午時,她還不說走,我就覺得,她可能是有什麼想法了。
可我不提她工作的事,我也不能提。我故意岔開話題,說:我問你,駱駝他,有憂鬱症麼?
小喬說:憂鬱症?誰說的?衛麗麗吧。哼,在北京的時候,睡……
我說:你不知道?
小喬說:瞎說。他也就是睡眠不太好。都是衛麗麗造的輿論,盡量減少負麵影響,好把公司抓在手裏。
我說:是麼?
小喬回憶起了往事,說著說著,說漏了嘴:有一回,我見他半夜裏,突然坐起來,對著牆說話……怪嚇人的。
我不再問了,也不能問了。住在眼科病房裏,我對小喬那句“瞎說”很敏感。我要再問,也是“瞎說”了。
最後,小喬先是主動地拿起暖壺,給我打了一瓶開水;而後又端起床下的洗臉盆,給我打了一盆清水,拿起毛巾在水盆裏濕了濕,擰幹後上前給我擦臉。我嚇了一跳,忙說:使不得,使不得。
這時,小喬柔聲說:吳總,我有個小小的要求,你能答應我麼?
我說:你說。
小喬呢喃著說:我想,我想留下來,照顧你。
我心裏動了一下……這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把自己打扮得很“素”,可她還是灑了香水。這香水看似淡,近了很衝的。我曾聽人說過,這是法國的名牌,CD,名叫“毒藥”。
我心裏一驚,忙說:不用,不用。
小喬說:吳總,我沒別的意思。你是老領導,對我幫助很大,我隻是……
我說:真的不用。我已經快好了,可以自理了,真的。謝謝你來看我。
這時,小喬說:吳總,你什麼時候回公司?隻要你回去,你是最大的股東,衛麗麗就得靠邊站了。
我說:我離開時間長了,不一定回去了。
小喬望著我,幽幽地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說:小喬,你能力強,到哪兒都會幹得很好。好自為之。
小喬很警覺,問:衛麗麗給你說什麼了?
我說:沒有,真沒有。
小喬走了,很失望。
37床是加床,病房已滿了,就躺在樓道裏。
就是老餘找兒子的那天晚上,從急診室那邊又轉來了一個病人-37床。
37床進來時身上纏滿了帶血的繃帶,整個腦袋都是包著的……特別惹眼的是,當他被推進來的時候,他身旁跟著一個穿著婚衣的、很漂亮的女子。
37床是家裏來人最多、也是整個眼科病房議論最多的一個病人。我是在他入院後的第三天才知道的。這是個年輕人,隻有二十二歲,剛剛結婚三天。
37床是從北邊一個縣醫院送來的。據說,他父親是個村長。在中國幾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村長是最低一級的幹部。在國家幹部的序列裏,村長又不算幹部。但如果是比較富裕的村子,當村長有權動用億萬資產,或者相應的人力物力的時候,他就是幹部了。而且,他的自由度甚至比鄉長、縣長還要大一些……37床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村長。
可是,到了這時候,村長和他的老婆隻是在一旁看著,滿麵焦慮,束手無策。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裏,來探望的人川流不息。—個村子及各種關係,大約幾百口,都先後來過。眼科病房的走廊裏一時熱鬧非凡。
可37床一直很沉默。無論誰來探望,他都一聲不吭。他的整個臉、手都是包著的,看上去血汙汙的,很嚇人。隻是到了深夜,他會突然地“嗷”一聲!兩腿蹬著,長嚎,按都按不住……很嚇人的。他胸膛裏一定有火焰,那火從牙縫裏躥出來,人就像煎鍋裏的魚一樣地,一縱一縱地在床上摔!
這時候,那做母親的,就俯在床前,滿臉是淚,說:孩兒,你疼?你哪兒疼?而後用目光求告似的看一眼新媳婦,希望她也說點什麼。
那新媳婦,也一直在病床前站著,一副很無奈、很恐懼的樣子。她很聽話,按婆婆的要求,新媳婦握著37床僅剩的一根指頭——大拇指說:燦,你疼麼?
37床一下子就把那抓著他的手甩掉了,繼續號叫……
於是,家人慌忙找醫生去了。
事情是一點一點地從眾人的嘴裏傳出來的。37床是村長唯一的兒子,他在結婚的第三天,一時心血來潮,要去水庫裏釣魚。離他們村子不遠,有一大水庫。於是,三個青年,表兄表弟的,把新媳婦撇在家裏,一起去釣魚。大約釣了—會兒,魚沒釣上來,就找來了雷管、炸藥,打算炸魚……這事過去肯定是做過的。不然,他也不會有這些東西。結果,那土法製的、裝在瓶裏的炸藥,用電雷管引爆後沒有炸。37床跑上前,把裝有炸藥的瓶子拉上來,說要看一看咋回事,可就在這時候,一兩秒鍾的時間,炸藥瓶卻在他手裏炸了,立時就炸傷了他的雙眼和雙手,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