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後的日子裏,37床那炸傷的雙眼被摘除了……他的一家人都抱著頭,一聲不吭。
常常,在夜半時分,眼科病房裏會陡然響起幾聲號叫!那號叫聲像是染了血的鋼絲,枝枝杈杈的,尖厲無比,很恐怖!
那當父親的,一直抱著頭,在地上蹲著,一聲聲地歎息。
是的,才蓋的新房,兩層小樓,才娶的新媳婦,家裏一應俱全,那日子應該是很美好的。就為了一個念頭,或者說是從童年裏就開始的放縱……這事故就造成了,永遠無法彌補。有時候,我想,37床的父親如果不是村長,他會出這件事麼?他又是從哪裏弄來的炸藥和雷管呢?再說,那水庫管理者會允許他去炸魚麼?有時候,就那一點點特權,也是可以害人的。
當然,這事也許與村長沒有關係。無論是什麼長的兒子也未必都會去炸魚……可是,他這麼年輕,雙目失明,又炸沒了雙手,此後又該怎樣生活呢?
那一聲呼喚,很突兀,我掉淚了。
有多少年,沒人這樣叫過我了……她說:丟哥,不認識了?是我呀。
我病床前站著一個女人。看模樣還有些俊俏的底子,但心性堆在了臉上,很“鋼”。“鋼”本是形容男人的,該是男人的本色。可這年頭,本應是水做的女人,卻一個個都像是淬了火,越來越“鋼”,一個比一個“鋼”。這不在衣服,她的穿戴還是很得體的。可站在麵前的這個女人,你就覺得她“鋼”。我猜,一個女人,隻有在男人堆裏泡久了,在商界廝殺中頻繁地搏鬥過,才會染上這種“鋼”氣。
她說:丟哥,聽不出來麼?真不認人了?我閉著眼都扒你三層皮。
一聽我就知道,這種狠勁是來自家鄉的。這話皮糙肉厚,話雖狠卻心裏近,透著貼骨的熟悉和親切。於是,我說:慢,慢,叫我想想……葦香,是葦香吧?蔡思凡,蔡總。
她說:我說吧,你這大學問人,不會記性這麼差。我來看個人(指的是“病人”),在過道裏,看後相(這是家鄉話,指“背影”)是你。還真是。丟哥,別笑話我了。聽說你這“腫”(總)比我這“腫”(總)發得大,你是醃菜缸,我是和麵盆,拔根汗毛比我腰都粗,不錯吧?
我笑了,苦笑。
她說:看看,看你嚇的。又不問你借錢。接著又問:咋啦?眼上出毛病了?
我說:車禍。
她上下看了看,說:咦,不賴。不賴。全全活活的。
這話仍然讓人覺著親切。隻有吃過苦的人,家鄉人,才會這樣說:隻要“全全活活”的,不缺胳膊少腿兒,就是福分……
接下去,她的臉拉下來了,她繃著臉說:丟哥,你得給我平反。你必須給我平反!
我笑了,說:我又不是政府部門的人,你也不是梁五方,我給你平啥反呢?
她說:要不碰上你,我就不說了。既然碰上你了,我就得說說。那梁瞎子(指的是梁五方,在平原,凡給人算命的,貶稱為“瞎子”,褒稱為“半仙兒”),沒少在你那兒造我的謠吧?
這時候,我心裏“咯噔”一聲,頓時翻江倒海,突然想起了那盆汗血石榴。那棵石榴,我一直帶在身邊,無論走到哪兒,我都帶著它。
蔡思凡說:那梁瞎子,虧心不虧心?到處造我的謠,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說我把我老爹的頭給割了,種成一盆花。這話你也信?
蔡思凡說五叔,一句一個“梁瞎子”,我不好接她的話,隻有苦笑。
她恨恨地說:梁瞎子,一個流竄犯,騙我多少錢還這樣編排我,安的啥心?是,早些年,我是缺錢,求告無門的時候,我上吊的心都有過,可我咋也不會去賣我老爹的頭吧?這沒影兒的事,還到處傳。
她說:你也知道,我爹追我娘,從城裏追到鄉下。他跟我娘雖然打了一輩子架,可兩人感情好著呢。後來他癱瘓了,出不了門了。那盆石榴,是我給他買的,好讓他看個景兒。我娘還怕他“落”(寂寞),讓我給他買了隻狗娃,好讓他聽個應聲。後來我老爹下世,有人說那盆石榴是個景兒,很值錢,我這才把它送人了。就這點屁事,傳來傳去,都把我傳成殺人不見血的惡雞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