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梁仙兒抱著個羅盤,由蔡思凡陪著,不時還讓人攙扶著,從東到西,而後又從南到北,一路看去……看來看去,最後在北邊找到了一塊塋地。那是塊裂礓地,不長莊稼。梁仙兒說:我看,就這兒吧。蔡思凡說:好麼?梁仙兒說:好。這叫乾巽向,也就是東南西北向。蔡思凡還有些疑惑,又問:這地兒,真好假好?梁仙兒往後一指,說:我不哄你,真好。北邊,那叫向陽坡。南邊,你還記得麼,那就是早年的望月潭。望月潭雖然幹了,填住了,但地下有陰河。蔡思凡仍不放心,直問:你給我說說,好在哪兒?梁仙兒說:發閨女。

蔡思凡看著梁仙兒說:五叔,你不記恨我了?梁五方說:早年,你五叔還在難處,道行淺,騙你倆小錢兒。五叔有愧,恨你幹啥?蔡思凡想了想,說:就這兒吧。

看好了塋地,往下就是安葬的事了。

我是帶著那盆石榴回村的。

多年來,這盆汗血石榴一直帶在我的身邊,也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近鄉情怯,回村那一天,我的心是抖的。

在我,原以為,所謂家鄉,隻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度,是你躲不開、扔不掉的一種牽扯,或者說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負擔。可是,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唯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這次回來,我幾乎找不到回村的路了。這就是生我養我的無梁村麼?往北,是一蕩熱土。往南,仍是一坡熱土。往西靠著路,是蕩蕩的煙塵。往東,是一片窯場,也還是有幾棵老樹的,歪著,孤。是呀,村子裏貼著瓷片的樓房一座座蓋起來了,有兩層,有三層,還有四層的。也仍有幾窩舊式的老屋,像是有些羞澀地、散亂地隱在貼了白瓷片樓房的後邊。可一望無際的葦蕩不見了,幾十畝大的深不見底的望月潭也消失了。村西是新建沒幾年的板材加工廠,到處是嗞啦啦的電鋸聲:村東是磚窯廠,不停地響著“哐哐哐哐”的機器切坯聲。昔日的場院裏,曬著剝成一層層筒皮狀的雪白樹身:村裏的樹就快要伐光了……再也看不到站在石滾上碾篾子的女人了。

狗呢,連狗都不咬了。

是的,村街上空沒有了蒸騰的煙霞,沒有了霧蒙蒙的濕氣,沒有了可以拽住日頭的老牛的長哞……村裏連吃水的井也沒有了,幹了。過去,村裏一共有三口水井,村東一口,磚砌的,叫東磚井。村西一口,叫西磚井。村中一口,青石板砌的,叫槐井。現在一口也沒有了。據說,家家戶戶原都打了“壓井”(通下去一根塑料管子)壓水吃,可現在井裏的水不能吃了,嗞嗞辣辣的,有股什麼邪味,也查不出原因,如今還得跑到遠處的機井裏去拉水吃。這一次,蔡思凡為辦喪事,專門讓人從城裏拉來一車礦泉水。

在村街裏,走了一趟後,我身上已沾滿了“眼睛”。那是各種各樣的目光。走在村街裏的人,一個個都眼生,我也認不得幾個了。在我的家鄉,在我曾經生活過的村子裏,我看到的,卻大多是生臉。是的,在家鄉,我是絕不敢裝“大尾巴狼”的。後來,當那些老太太說要湊錢立碑的時候,我不敢說我包下來。我不敢提錢,那樣的話,就掃了很多嬸子的臉麵。我隻是在心裏哭。我欠老姑父太多太多了。我至今仍記著老姑父多年前的那句話:給丟捎個信兒,我想聽聽國家的聲音(他隻是要我給他買一台小收音機)。我對不起老姑父,我沒有辦到。我欠村裏人也很多……可我一時還沒想好,怎麼還?

我是準備好讓人罵的。假如那些嬸子大娘們見了我就罵,指著鼻子罵,我心裏會好受些。讓我心痛的是,一些嬸子大娘見了我,也不說什麼,隻是把頭扭過去,裝著沒看見,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是啊,你不幫人家,人家的日子也照常過。

在村裏,我聽說有一部分村人在附近的板材廠上班,就專門去了一趟。板材廠門口不光有保安,還拴著兩隻狼狗;一個有半裏長的大院子裏堆滿了扒光了身子的樹,樹一垛垛地堆放著,在轟鳴的機器聲中,它們的枝枝梢梢正在粉身碎骨。後來,工人下班時,我攔住了一些女人,想聊一些話,可結果仍然很失望。國勝家的兒媳婦說:在這鱉孫板材廠,成天三班倒,沒明沒夜的,人都活顛倒了。我啥也不知道。保祥家兒媳婦說:這你得去問蔡總,蔡總讓咋說咋說。海林家’兒媳婦說:我才嫁來兩年,隻要給錢,叫我幹啥我幹啥。水橋家兒媳婦說:現在的人,不狠能掙錢麼?麥勤家女兒說:能走的都出去了,我是出不去,要不我也走了。管他誰誰呢。倒是兔子家兒媳婦嘴快,說:反正給了一百塊錢,俺啥都不知道,也說不清。啥頭不頭的,人都死了,還問這幹啥?

是呀,事已過去了,你還問什麼?我又在村裏走了一遍,聽到的話卻都是藏頭露尾、曖暖昧昧的。那話語中,好像有對蔡思凡的不滿,也好像什麼也沒說。老姑父早已下世了,吳玉花也已下世了,還說什麼呢?

夕陽西下,我曾獨自一人走在田野裏。從一條溝裏走上來,四周寂無人聲,腳下荒著,草也稀了。不遠處,在玉米田邊上,我看見一個小夥獨自一人在田野裏刨一棵桐樹。令我驚訝的是,他一邊刨坑一邊還打著手機,他對著手機大聲說:有啊,有。你說要啥吧?要飛機麼?波音737,你要幾架?我幾乎笑出聲來。可我默默地、以多年經商的眼光打量著他,心想這世界真是變了呀!這是誰家的孩子?他又是經曆了怎樣的歲月,才把他鍛造成這樣一個小騙子?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