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在村人的指點下,去了“姑爺墳”。老姑父不姓吳,所以並沒有埋在吳家墳裏。在無梁,也隻有無梁村,有一個專門埋女婿的墳地,那叫“姑爺墳”。老姑父就埋在姑爺墳裏。老姑父要遷墳了,我還沒來祭拜過。於是,在老姑父的墳前,我擺上了準備好的鮮花和煙酒,而後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他磕了三個頭。
蔡思凡是著意要為自己正名的。
所以,遷墳的每一道程序都按當地風俗,一絲不苟。
原本,老姑父睡的棺木是桐木的,四五六的材(棺木的尺寸),也是好貨。這次遷墳,蔡思凡專門花重金買來了四棵百年的香柏。那柏樹是用大卡車拉回來的。一進村,全村人眼都亮了。人人都說:值了。老蔡兩口值了!
那四棵香柏樹,伐的時候,是讓九爺的大孫子專門去看過的。九爺的這個孫子現在也是個小包工頭了,這叫“門裏滾”。他不光通木、泥兩作,還懂鈑金、電氣焊。如今經常帶著施工隊在外邊承包工程。據說蔡總曾幫他聯係過一些工程,他自然是很上心的。那樹伐後直接拉到了村西的板材廠,由九爺的孫子親自監工,帶著幾個徒弟,在板材廠的電鋸上鋸成了八塊“四獨”的板材。所謂“四獨”,是指棺木的大蓋、兩幫、下底,是由四塊完整的木料做成的。這必須是百年以上的大樹,樹身小了,是做不成的。棺木合成後,又由九爺的孫子親自上手,一刨一刨推平,光潔如鏡麵。除大蓋上留下四個銷眼外,四獨大料每一處都扣得嚴絲合縫,一絲不差。這才讓漆匠下手。漆匠也請的是最好的,一說是當年有名匠人唐大胡子的外甥。時間緊了些,連夜趕著,在板材廠電烤房烘幹,大漆九遍。最後由漆匠在棺頭畫了一描金“壽”字,下繪五隻蝙蝠,取五福“捧壽之意”;底頭繪的是“麒麟送子”,棺幫左為“金童執幡”,右為“玉女提爐”,兩邊棺身繪了“二十四孝”圖……兩口四獨棺木,一模一樣的待承。待一切完備後,抬到了村街中央,讓全村人過目。
這時候,最讓人感慨的是,那停在村街裏的棺木上,突然又蒙上了一塊紅布,紅布上別著老姑父十幾枚軍功章!這是老二蔡葦秀收拾屋子時,從她娘床下的一雙軍用大頭棉鞋的鞋窠裏找出來的。這東西藏了很多年,大概是早就遺忘了的。蔡思凡接過一看,立刻吩咐人找一塊大紅布,把軍功章一一別上,掛在了棺木的前麵。一時,全村都去看了,一個個感歎不已。那軍功章一共十七枚:一枚是“遼沈戰役”軍功章,一枚是“平津戰役”軍功章,一枚是“中南戰役”軍功章,一枚是“抗美援朝”軍功章,還有“特等功臣”獎狀一份,餘下一等、二等、三等功……共十二份。人人看了,都說:這老姑父窮了一輩子,原來還是個大功臣呢!
大國和三花也是接到喪帖後回村的。據說,二國再沒回來過。大國平時也很少回來。記得小時候,大國的最大夢想是去烏魯木齊。可大國終也沒去成烏魯木齊,他在縣裏當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長,現在已改任縣民政局的局長了。人們對他十分熱情,一個個都說:吳局長回來了。吳局長見了人也很客氣,—個個敬煙。三花跟在大國後邊,三嬸二大娘叫著,一一給村人問好。大國回村後,自然看見了那些掛在壽材紅布上的軍功章,看後大吃一驚!在村裏生活了這麼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還是個功臣。說起來,這也是民政局該管的事。於是他當晚就趕回了縣裏,給書記、縣長彙報去了。
第二天,縣長就帶著一班人趕來了。縣長先是領著縣上的幹部們在村街的靈棚前獻上花圈,一幹人進靈棚給老姑父、老姑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而後,縣長對蔡思凡說:蔡總,抱歉。我調縣裏晚,老人走時,也沒送一送。昨天才聽吳局長說,老人是個大功臣。你看這樣行不行,咱縣上烈士陵園也要改遷新址了。按規定,老人立過這麼多功勳,是新中國成立前的,可以進陵園了。進了陵園,這不光是你一家的榮譽,也可以讓後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國也在一旁說:香姐,烈士陵園,規定很嚴,一般是不讓進的。縣裏經過慎重研究,才定下來的。蔡思凡想了想說:那……我娘呢?縣長遲疑了一下,望著大國,說:吳局長,這符合規定麼?大國說:按規定……目前,還沒有先例。蔡思凡說: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這麼多年了。你這會兒才想起讓他進陵園,晚了點。縣長略顯尷尬,說:既是合葬,不進也行。不過,我還是請你再考慮考慮。這樣吧,進不進陵園,聽你的。可老人的事跡,還是讓報紙給宣傳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