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我在這個時代,基本是個準文盲,字有一半不認識不提,也讀不懂那些不帶標點的文章。可是這八個字都我全都認識,而且知道其中的含意。
因為這出自《詩經》最動人的篇章,我讀過就不曾忘記。我記得,底下的幾句話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問真兒:“這紙條誰送來的呀?”
真兒連忙搖頭,“奴婢不知道。”我將信將疑,可是想起真兒為難的模樣,也就作罷了。
躺在床上又想起此事,不覺有點發懵。陳婤才十一歲,我當然知道古人婚嫁都早,可是,難道這個十一歲的女孩兒已經有心上人了嗎?如果是真的,深宮公主,連宮門都不得出,她又愛上了誰?
我越想頭越暈,借人的軀殼果然不是容易的事……想了一陣也沒頭緒,索性睡去了。
次日早起悶坐了一會兒,還是出門去閑逛。
正是初晨時分,空氣清鮮,陽光如水。我本無目的,信步向前,也不知究竟去到了哪裏。這深宮住得久了,初時的新鮮也不再,隻覺得四處都是雕梁畫棟,也沒什麼大區別。
花木扶疏,花影搖曳,我聽見不知何處女子的笑聲。這陳叔寶真是個會享樂的人,聚了諸多美女在宮中,閑暇時便左擁右抱,歌舞歡宴。瞧了那情形,我心裏倒不奇怪,陳朝為什麼就快亡了。
陽光透過枝葉,時隱時現。我慢慢走著,忽覺得眼前光線格外刺目,抬頭看時,果然已經走到臨春、結綺、望仙三座樓閣下。聽說這三座樓閣也都是陳叔寶命人建的,看去有四層樓高,窗牖闌幹無一不是檀香木所製,上麵裝飾著金玉珠寶,陽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彩。
我看見張麗華倚坐在結綺閣窗畔,神態慵懶,長發垂披,如黑色的錦緞。她穿著櫻桃紅的衫子,長長的袖子垂在窗外,隨風飄動,望去真美如天仙一般。
我隱約想起,曆史上的張麗華不得善終,心裏忽然湧起一陣難言的哀傷。
這些日子,和她越來越親近,我發覺自己已不能夠再將她當作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幹的古人。
可是,即使我明知道未來將要發生什麼,我能夠改變嗎?我能做什麼?我能讓隋軍不來攻打陳朝嗎?我想不下去了。
張麗華望見我,含笑衝我招了招手。
我上了樓,才見我的哥哥始安王陳深和弟弟會稽王陳莊都在。
每次見到他們兩個,我都覺得“龍生九子,九子不同”這句話真是不可思議地正確。遺傳規律在他們身上的表現真是詭異,如果不是親眼得見,我真難以想像世間有差距這麼大的兄弟,陳深氣度溫雅,眉目秀麗如女子,而陳莊卻是我見過最醜的孩子,脾氣也是最差的,聽說他動輒就將犯錯的宮女宦官打死,可是張麗華卻溺愛著他,絲毫不加懲戒。
我猜想,陳婤和他們兩人的感情都普通,所以他們見了我神情也都很冷淡,不過隨口寒暄幾句,全無陳胤的關懷。
張麗華和他們倆說了幾句,便讓他們先退下了。
我也想跟著退出,張麗華卻叫住了我。
“婤兒,我有話跟你說。”
她遣退了所有的宮女宦官,又讓人關上房門,這情形讓我覺得很不尋常。
“婤兒,坐我身邊來。”張麗華拉著我的手,讓我挨著她坐下。然後,她輕輕撫著我的臉,凝視我許久,輕聲問道:“婤兒,我知道你聽見了那些話,所以……你恨我。”
我一愣,這話可真叫我糊塗。
“我知道,那日你是賭氣跳了水的。傻孩子,你是娘的心頭肉,我疼你哥哥,也一樣疼你,你若真醒不過來,可叫娘如何是好?”
張麗華神情淒婉,眼裏漸漸地沁出淚光。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話,可我心裏卻不由跟著淒婉,她此刻已不是寵冠六宮的貴妃,隻是一個尋常的母親。
“婤兒,我知道你不會完全忘記從前的事……我也知道你從小和你大哥就要好,你們一直玩在一處,也難怪你聽了那些話,會怨恨我。可是,你還小,這宮裏頭的事情,你還不知道。我從十二歲跟了你父皇,這些年你父皇待我雖好,可是,畢竟花無百日好,我不能不打算。”
我怔怔地望著她,心裏隱隱的,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婤兒,前朝有個漢武帝,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
“他的皇後衛子夫是個絕代佳人,年輕時也受百般寵愛,漢武帝為了立她為後,費了多少手腳。可是到老了呢?說廢依舊廢了,沒得好下場。婤兒,我不想那樣。所以,我隻得為你哥哥籌算,為他籌算,便是為我,也為你,為你弟弟籌算。你……可明白?”
我歎口氣,“女兒明白。”
張麗華欣然笑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親,道:“都說婤兒自大難不死,變得曉事了,果然不假,看起來婤兒往後必有後福呢。”
我隻得順勢偎在她懷裏,這女子一向讓我覺得親切,可是此刻卻不知為何,我心裏隱隱生出寒意。
她那美麗溫婉的外表之下,掩藏的靈魂也許真的是一位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