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將我們載入後宮,相隔八天的時間,換過了朝代,離去時我是金尊玉貴的公主,歸來時已成階下囚。
奇怪的是,我平靜如水,絲毫沒覺得其間有多大差異。
也許這是因為,我心底裏總下意識將自己與那個陳朝公主區分開來,盡管,有時我也已忘記了區別。
但對於陳珞和陳瓊兩人而言,隻怕已如物轉星移,恍若隔世。
夜已深,我們就在值夜宮女的房中胡亂睡了一宿。天明時,有人來領我們去景陽殿重新安置。
晨光初現,宮中寂靜異常。我仰起臉,稀薄的陽光穿過浮雲,落進我眼裏。這還是今年初次見到晴天。
一夜風過,昨日的薄雪已被吹盡,了無痕跡。多日不曾有人打掃的長街上落葉零落,在我們的腳底沙沙輕響。
對麵過來一群人,皆身著甲胄,看裝束,該是隋軍的統領人物。我們側身讓在一邊。
走得近了,我看清當先的是個年輕人,至多不過二十歲,身材頎長,氣度儒雅,眉目精致,倒與我的那幾位哥哥可有一比。
我心中一動,眼前這人如此年輕,莫非……
那人似乎覺察什麼,朝我轉過臉來。冷不防與他的目光相遇,竟是那樣溫潤,如同一池湖水,漣漪徐徐。
我怔愣,他也同樣微微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我們安靜地對視,互相估量,過了會兒,他衝我微微地笑了笑。我又一驚,這才想起我眼下的境遇,容不得我這樣肆無忌憚,連忙垂下眼簾。
“這便是昨夜尋到的幾位公主?”他語調和緩,北話自他口中聽來,悅耳不少。
管事的上前回答:“回殿下的話,正是前陳的樂昌公主、十七長公主和六公主。”
殿下?果然,他正是楊廣,未來的隋煬帝。
我常想,我的運氣可真不好,好不容易穿越了一回,卻揀個這麼尷尬的時代,別人穿越見的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名垂青史,我倒好,穿回來遇上頂有名的倒是這個臭名昭著的家夥。當然,如果能多待幾年,也許會見到裹尿片的唐太宗李世民……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所謂人不可貌相,這繡花枕頭倒還真是風度翩翩。
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我又偷偷抬起眼。
他的視線竟好像從來沒移開過,臉上的微笑也未曾散去。我們的目光又一次交逢,他眼裏的笑意更濃。我正想避開,忽又改了主意,向他輕輕一頷首。
他眼睛看著我,問管事:“六公主便是張麗華的女兒?”
我搶在管事之前回答:“是!”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轉身離去。我朝著他的背影望了一會兒,轉回視線,卻見陳瓊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側過臉,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剛才那個就是晉王楊廣。”
她沒有說話,狠狠瞪我一眼,別過臉去。
我被她冰冷的目光唬了一跳,低頭細想了一會兒,才覺得,我是不是顯得太過輕鬆了些?看陳珞和陳瓊滿臉憔悴,顯見得都是一夜未睡。
對於她們兩人而言,亡國之難,必定痛徹心肺。
可是,我與她們不同。陳朝之亡,我也不是不悲哀的,但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能改變的。我的嚐試雖然失敗,可也不意味著末日來臨,眼下我的命運非我自己能夠掌控,我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
昔日陳朝宮眷,如今都擠在景陽殿中。管事指了一間房讓我們三人同住。平心而論,這間屋子三人合住也是綽綽有餘,管事還指派了兩名宮女過來侍奉,但畢竟今非昔比。
陳珞神情淒然,四顧半晌,坐在榻上垂淚,我安慰了她一會兒,也不見效,隻得先由得她去。
大門外有人看守,不準我們出入,但院中可以走動。院子甚大,昔日的妃嬪帝女,三三兩兩地散步。有時湊在一處,又忌憚守衛,隻低聲交談幾句。軟玉溫香,在充溢神情言語的愁緒中,幾已折損殆盡。
不知是誰,竟又輕輕地哼起《玉樹後庭花》。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那曲調此刻聽來格外憂傷,我看見許多人偷偷地拭淚。
陳瓊在院中繞了一圈,又麵無表情地走向後殿。我見她一直走到井欄邊,臉上似悲似怒似絕望。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過去,隻得在她身後幾步站著。
忽然她身子前傾,俯向井欄,我急忙撲過去拽住她。
“別做傻事啊!”
她回身,“啪”地打掉我的手,緊緊盯著我,咬牙道:“我讓你從前說的話給騙了!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讓她罵得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麼?”
她冷笑,“你當著那麼多的人,自己做出來的事,你還要問我?”
她說完又轉過身,我也急了,一把揪住她胳膊,“你把話說清楚!我做什麼了?”
她倏地轉過身,“不知廉恥!非我要說穿麼?好,那我說!方才你與那個晉王眉來眼去,當別人都是瞎的?你打什麼主意,我很清楚,隻想不到,你竟然這麼迫不及待!”她越說越怒,臉也漲得通紅。
我聽她原來是為了這,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