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令人不解的是嶽貞黎為什麼要對她如此嚴厲?這等於是往牆角裏逼她!我問:“你認為他,真的會這麼幹?”
“他一定會。”
“如果不理睬呢?比如暫時拖下去?”
“他說了會以‘別的方式’。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的脾氣。可是這一下農場就完了——我沒有償還能力……全都怨我,是啊,是我自己答應了他又沒有做……當初……”
帆帆泣不成聲。
“做什麼?”
帆帆擦著淚水,“我在大院再也待不下去。我怎麼待得下去啊……我咬住牙關說一聲走,就要離開。嶽貞黎像瘋了一樣,罵人,摔東西,我和田連連都嚇壞了。他躺在自己辦公室,飯都不吃。可我還是要走。我想家——你知道我家裏沒什麼人了,奶奶沒了,可我還是想家。我說要回老家種地……這樣幾天過去,他才放我。他為我辦好了農場的事情,說有了這片地,我和孩子的下半輩子也就有了著落。我心裏感激他。可這是有條件的,就是我必須痛下決心和那個‘狼心狗肺的崽子’一刀兩斷!我當時答應了他。他為這個農場花費太多,把老底都掏空了。我把眼淚流在心裏,隻想下半輩子好好種這片農場了……”
我心裏重複著“狼心狗肺”幾個字,不知是什麼滋味。我為這對父子的交惡之深感到懼怕和費解。我問:“田連連呢?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就沒有說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帆帆額上的汗水嘩嘩流下來,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淚珠。她使勁扭著手腕:“沒有,他沒有……”
“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父親!”
“是啊,沒有——因為,因為那壓根兒就不是……”她恨不得將手腕扭斷的樣子,大聲喊了一句:
“小阿貝,他壓根兒就不是田連連的孩子!”
“你說什麼?”我站起來。
帆帆埋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我一下墜入了迷茫之中。我從來沒見她這樣哭過。我等待她平靜下來。
這樣好久她才抬起頭,大口呼吸,像剛剛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來,就是、就是要從頭說給你——我要從心裏搬開這塊大石頭。它壓了我這麼多年,我得把它搬開了。搬開以後我就得過另一種日子了。可是不說不行,一定得說出來啊,從頭說出來……”
2
那一年我剛剛十六歲。我從小就沒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邊長大。我的親人隻有她一個啊,我們倆誰離開誰都不行。從上學到初中畢業,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這輩子最欠的一個人就是奶奶。我做夢也想不到十六歲這年會發生一件大事,會失去奶奶——不是她離開,是我。她當時七十多歲了,身體還好。我知道,隻要我一天不能掙來錢養活她,她的身體就一定會這麼好。因為她得掙錢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學——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學。
奶奶除了種好家門口的一塊菜園,就是去河口撿魚。因為她種不了更多的地,村裏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給了別人,隻留一個小菜園。奶奶會看月亮,知道潮汐,漲潮時就到河口那兒,把海浪打進河灣裏的小魚小蝦撿上來,到集市上賣。最多的時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撿來半籃子,賣十塊錢。我一看她笑的模樣,就知道她有多少收獲。漲潮的時候偏偏風大,奶奶就站在一塊石頭上,有時大浪能撲到身上。我跟她去撿過魚,那浪說來就來,一點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撲上來——有一次她給打進了水裏,衣服全濕了。奶奶說,她不會給卷進水裏淹死的,因為她有個好孫女在家等著呢。
我上學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想到河口的大浪。後來一年年過去,奶奶真的沒事,我才知道奶奶說得一點都沒錯。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這就到了我十六歲這年。初中畢業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會考上。可有一天村頭兒讓我去一趟,我去了,見到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那人問了我許多話,都是家庭情況,比如父母怎麼沒的,有沒有其他親戚。村頭在一旁代我答話,說我出身好,也沒什麼複雜的社會關係,就這些話。那個人對我說:成,你回家聽消息吧,暫時不要對別人講。奶奶問我什麼事?我說一點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學的事。
一個星期過去了。這次是村頭領了一個人來家——不是上次那個,是說外地口音的一個。那個人對奶奶說:那個最大的城裏機關要來挑選工作人員,很重要的,經過一段考察,你的孫女已經作為初步確定的人選,要進行下一步考察。奶奶聽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攬住我的肩膀說:“這是最好的孩子了,讓人一百個放心。”來人又問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話,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