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半夜他又咳嗽起來,睡不著,就在書房裏看書、翻文件。我送水給他,待在一邊。他讓我休息,我沒有動。後來我見他時不時地咳,就學白大褂那樣,給他按起了肩膀和腿。他沒有攔我。他閉著眼睛。最後他誇道:“多好,小帆同誌!”
這是我最高興的一天。
3
從來到這裏一直沒見那個人,也不知道他今後會成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我這麼說你能明白,他就是凱平。聽說首長有個兒子,他在外地工作,半年時間裏回過一次,可當時我正好不在大院裏,他停了一個鍾頭就走了。我沒覺得怎樣,反正不關我的事。我如果一輩子沒見他會怎樣啊……
第二年春天部隊換防,離家近了,他回來就多了。我記得那天是下午三四點鍾,我正給花澆水,聽到腳步聲,一轉頭就看到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軍人!他也看到了我,怔著。我在這兒不止一次看到當兵的,早就習慣了,可這次不一樣——他隻一眼就讓我慌起來!我那麼慌,手裏的噴壺都在抖……事後我才明白是因為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啊,好像在那兒見過!想了好久就是記不起,怎麼會記起呢,這是我前世裏見過的啊。他走過來,問:“你就是帆帆啊?”他想搭手幫我幹活,直到樓上首長喊了一聲他才離開。他回部隊去了,人走了,我才知道這就是凱平。
首長說到他隻叫外號:“我的‘小毛頭’。”多有趣——這個叫法一直保留到幾年後,就是我們的事情露餡了以後,從那會兒起老人就不這麼叫了……我從來沒想和他會怎樣,怎麼會啊!可我喜歡這個大哥哥一樣的人,有一回在首長麵前說“凱平哥哥”,他立刻糾正:“叫‘凱平同誌’。”這裏的“同誌”可真多,隻有田連連除外——首長喊他“連連”,我也喊他“連連”,已經習慣了。連連整天不說話,隻低頭做活,好像院裏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凱平在主樓也有一個房間,那兒大部分時間關著,隻有一次保潔員打開它,讓我有機會第一次進去。馬上聞到了一種氣味,這與其他地方全不一樣。說不上是什麼味道,隻是好聞。房間裏的小床真窄,上麵有一床薄軍被,疊得有角有棱,就像人一樣帥氣——他太帥氣了,我從來沒見過比他更帥氣的男人,以後也不會見到。我估計得真對,後來再也沒見過比他還帥氣的人!我盼他回來,沒有別的,隻想他應該回家,平時這裏太安靜了,沒有一點人氣。這是一座死樓,連一隻鳥的叫聲都沒有——那麼多樹當然會有鳥,可是它們一落下,田連連就出來趕它們,生怕吵了首長。小夥子忠得嚇人,我也默默學他,因為他來得早。
我一個人待在三樓的房間裏,這才是我的地方。隔壁大屋是一間更大的屋子,裏麵有長條桌、藤椅,一些文件資料。我一個人時想心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奶奶。流淚,偷偷的。她還在河口撿魚嗎?我給她寄了錢,寫了信,不讓她撿魚。可我總覺得她不會聽的。兩年以後才知道,她從沒間斷去河口撿魚,我寄去的錢她一分都沒花,全藏在一個地方,說等我出嫁用。奶奶直到過世都在為我攢錢,盼我回家,盼我當個新娘……我一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奶奶,她最需要侍候的時候,我倒來了城裏,來侍候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這個人叫首長!以前他們挑來選去,說來城裏做重要工作,其實不過是當保姆——有一天我聽見兩個保潔工議論這兒的“保姆”如何,一時沒有聽明白,心想這裏哪有什麼“保姆”啊?後來才明白過來:人家說的就是我啊!我原來就是城裏人從鄉下找的“保姆”——因為是首長家裏用,所以下邊就格外認真罷了。
那個晚上我一遍遍想奶奶,在心裏說:“奶奶啊,你的孫女給城裏人當保姆了,她在這裏侍候一個不認識的老男人,是他把咱倆生生分開了……”我睡不著,就到隔壁大房間裏——一進門我愣住了,原來首長也在這兒看報。躲閃不迭,他看到了我眼裏的淚,馬上“唔”了一聲。他撫摸我的頭發,拍打我,給我擦去眼淚,問我想家了吧?他說這幾天就回家看看吧。我覺得他是個好爺爺。
走的前一天我夢見奶奶了:站在那塊大石頭上,一隻手舉著,臉上笑得那麼甜。我不知奶奶為什麼高興成這樣。後來才看清她手裏舉著一條大魚,那魚有一尺多長!這條魚能賣五塊多錢啊!我醒來後把沒來得及寄出的兩月工資全包好了,然後又收拾別的東西。首長給我準備了幾盒糕點,還給了兩百塊錢——錢無論如何不要,糕點放在了要拿走的東西旁邊。可我發現首長又把錢放這兒了。首長臉色有時嚇人,可是心軟。他打過仗,管這麼大一座城市,沒有這樣一張臉可不行。隻有我,隻有在他身邊工作過的人,才知道他多麼體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