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氣正如羅絲預言的那樣,我醒來時非常興奮。等到商店開門,我出去采購了晚餐的食材和一些糖果以招待不給糖就搗蛋的小朋友,然後開車遠赴位於賀爾街的那個我最喜歡的園藝中心。屋子四周的夏季盆栽早就凋萎了,我實在不忍看見花盆裏滿是枯死的梗莖。午餐過後我提著幾袋黑土、幾盒植株和一個噴壺來到前廊。

我讓前門敞開,好聽見屋內播放的莫紮特的樂曲,開始將三色堇輕輕埋進新鮮而肥沃的土壤裏。做麵包的麵團正在發酵,一鍋燉肉正煨在火爐上,我種花時能聞到大蒜、酒和泥土的氣息。馬裏諾會過來吃晚餐,我們打算一起把巧克力棒分發給那些怯怯的小鄰居。三點三十五分,掛在腰際的傳呼機顫動起來,而此前這世界還無比美好。

“該死。”看到傳呼機上顯示的來電號碼,我不禁憤然罵了句。

我衝進屋裏洗手,走向電話。傳呼服務轉來的是蘇塞克斯郡警察局格裏格警探的電話,我立刻撥了他的號碼。

“喂,格裏格。”接聽的是一個低沉的男聲。

“我是斯卡佩塔醫生。”我說,悲淒地望著前廊地板上那幾個紅褐色的陶盆和裏麵枯萎的芙蓉花。

“太好了。謝謝你這麼快就回電話。我在這裏用移動電話與你通話,不想說太多。”他說話帶著老南方人的腔調,語氣十分從容。

“‘這裏’是哪裏?”我問。

“在裏維斯路上的大西洋垃圾掩埋場,從東四六○號公路下來就到了。他們在這裏發現了一些東西,我猜你應該會想瞧瞧。”

“是以前在類似地點發現的那種東西嗎?”我也未點破。天色似乎黯淡下來。

“恐怕是的。”他說。

“告訴我怎麼走,我馬上趕過去。”

我穿著髒兮兮的卡其褲和外甥女露西送我的聯邦調查局T恤,但沒時間換衣服了。倘若我無法趕在天黑前把屍體運回來,就得讓它在那裏留到明天早上,而這是極不妥當的。我抓起醫務包匆匆出了門,任泥土、卷心菜籽和天竺葵散置在前廊上。黑色奔馳當然也快沒油了,我隻得先到阿莫科加油站自己動手加油,然後上路。

這段路大約一小時車程,我加速行駛。樹葉背麵閃著微弱的白光,農場和園圃裏成排的穀物已變成黃褐色。田野上湧動著大豆苗的綠浪,沒被拴住的山羊在舊農舍的院子裏吃草。許多屋頂和轉角處聳立著絢麗的彩球燈柱,我常常想,推銷員究竟要如何謊話連篇才能利用居民的恐懼像暴風過境般大批推銷這種玩意兒。

格裏格要我尋找的大穀倉很快出現在眼前。我轉到裏維斯路,行經幾棟小磚房和停著幾輛敞篷小卡車的拖車場,在拖車場裏看到幾條沒戴頸圈的狗。路旁豎著Virginia Diner 餐廳和激浪汽水的廣告牌。汽車一路顛簸,穿越鐵軌,紅色塵土煙霧般從車輪下揚起。前方道路上,一隻禿鷲正在啄食動作遲緩的生物,這似乎是個凶險的預兆。

我在大西洋垃圾掩埋場入口停車,眼前是大片仿如月球表麵的荒涼空地,太陽正如著了火似的下落。白色拋光鍍鉻的平台垃圾卡車在不斷增高的垃圾山頂爬行,黃色的履帶車則如張牙舞爪的蠍子。我坐在車裏,靜靜看著塵埃被暴風裹挾般卷離垃圾掩埋場,卷過布滿轍痕的小徑飛快朝我撲來。原來是一輛髒兮兮的紅色福特探險家休旅車,司機是個顯得輕鬆自若的年輕人。

“要我效勞嗎,女士?”他說話時帶著悠緩的南方口音,神情興奮而殷切。

“我是斯卡佩塔醫生。”我說著出示黑色錢包裏的警徽,這是我到達陌生現場時的習慣做法。

他仔細查看著我的證件,神情嚴肅起來。他在冒汗,牛仔布襯衫已經濕透,頭發緊貼著脖子和太陽穴。

“他們說有位法醫會來,要我來找他。”他對我說。

“我就是。”我淡淡地回答。

“哦,是的,女士。我沒那個意思……”他拖長了尾音,瞅了一眼我那輛被粉塵罩得嚴嚴實實的奔馳車,“我建議你把車留在這裏,讓我送你過去。”

我望向那片垃圾掩埋場,看著停在垃圾山頂端那些帶著斜片鏟刀和鏟鬥的履帶車。兩輛沒有標記的警車和一輛救護車正停在發現異常狀況的位置等我,幾名警察聚在一輛較小的卡車車尾,看上去隻是幾個小小的身影,那附近有個人正用棍子戳著地麵。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查驗那具屍體。

“好吧,”我說,“就這麼辦。”

我停好車,從行李箱取出醫務包和現場工作服。年輕人沒做聲,好奇地看著我敞開車門,坐在駕駛座上,套上那雙多年來陪著我跋山涉水尋找謀殺案死者和溺水者而刮痕累累的舊橡膠靴。接著我穿上一件寬大的牛仔布襯衫,那是前夫東尼留給我的,如今那段婚姻已恍如隔世。我鑽進那輛福特探險家休旅車,戴上雙層防護手套,將消毒麵罩往頭上一套,讓它鬆垂在頸間。

“難怪你會這麼做,”年輕人說,“那裏的味道可真難聞。”

“不是因為氣味,”我說,“我擔心的是那些微生物。”

“哎呀,”他焦慮起來,“也許我也該穿上這種衣服。”

“你應該不會靠得太近,沒問題的。”

他沒吭聲,我知道他肯定已經靠近過了。對大多數人來說,窺探是種難以抗拒的誘惑。案子越可怖,誘惑越強烈。

“很抱歉灰塵這麼多。”他說。車子從擠滿鴨子的消防水池邊雜亂的秋麒麟草叢中穿過。“我們到處撒了廢輪胎碎片,並用一輛街道清潔車灑水,以防止灰塵揚起,可好像沒什麼用。”他焦躁地頓了頓,繼續說,“我們這裏每天要處理三千噸垃圾。”

“什麼地方的垃圾?”

“利特爾頓、北卡羅萊納和芝加哥。”

“波士頓呢?”我問。因為據判斷,前四起案件的屍骸應該來自較遠的地區。

“沒有,女士。”他搖頭,“也許以後會有吧。我們這裏每噸垃圾的處理費用很低,隻需二十五美元,新澤西是六十九美元,紐約得八十美元,而且我們也作資源回收,還進行危險廢棄物測試、從分解的垃圾中收集甲烷。”

“開放時間呢?”

“一天二十四小時,一星期七天。”他驕傲地說。

“你可以追蹤垃圾來源嗎?”

“這裏有一套衛星定位係統。我們至少可以告訴你,在某段時間內有哪些卡車把垃圾運到發現屍體的地點。”

我們驅車從活動廁所附近的深泥坑涉水而過,又在高壓水流的衝洗下搖晃了一陣。所有卡車在駛回公路和普通路麵前都得在這裏衝洗幹淨。

“我敢說這種事從沒發生過,”他說,“現在他們又在休史密斯垃圾場發現人的四肢,至少聽說是這樣。”

他望著我,似乎認為倘若確有其事我應該知道,但我沒有證實他所說傳言的真假。探險家休旅車泥漿四淺地駛過灑滿橡膠碎片的泥地,一陣垃圾分解的酸腐味飄進車裏。我的注意力轉向我到達後就一直在默默觀察的一輛小卡車,思緒紛飛。

“順便一提,我叫凱斯·普雷森。”他把手在長褲上一抹,然後伸到我麵前,“很高興認識你。”

我戴著手套和他握了手,角度有些別扭。幾個用手帕和布塊掩著鼻子的男人看著我們抵達現場。現在弄清楚了,共有四個人聚集在一輛廂型壓縮運載卡車後麵。這種車用來清空市區垃圾收集箱裏的垃圾,並將其壓縮,車門上漆著“柯爾卡車運輸公司”幾個大字。

“那邊正用棍子戳垃圾的人是蘇塞克斯來的警探。”普雷森說。

那是個中年人,袖管卷起,臀部別著把槍。我感覺和他似曾相識。

“格裏格?”我想到那位和我通過電話的警探。

“沒錯。”汗水沿普雷森的臉龐滾落,他異常緊張,“你知道,我從沒跟警察局的人打過交道,連超速罰單都沒收到過。”

我們逐漸減速停車。塵土飛揚,四周影影綽綽。普雷森抓著車門把手。

“坐著等一會兒。”我對他說。

我透過車窗仔細觀察著,一邊等待塵埃落下,接近犯罪現場時我總會這麼做。挖土機的鏟鬥停在半空中,鏟鬥下方的壓縮運載卡車幾乎是滿的。放眼四周,整個掩埋場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引擎聲轟鳴著,唯獨這個地區停工了。我望著威武的白色卡車呼嘯著爬上垃圾山,推土機來回刨抓,配有齒狀刀輪的壓土機碾壓過地麵。

救護車在等著運送屍體,幾名醫護人員坐在空調車內,透過沾滿灰塵的車窗望著我,等待我一下步的行動。一看見我將消毒麵罩掩住口鼻並打開車門,他們便跟著下了車,車門砰砰關上。那名警探立刻向我走來。

“蘇塞克斯郡警察局的格裏格警探,”他說,“是我打的電話。”

“你一直在這裏嗎?”我問他。

“大約下午一點接到的消息,從那時起就待在這裏了。是的,女士,我一直都在這裏,免得現場遭到破壞。”

“打擾了,”一名醫護人員對我說,“你現在就需要我們協助嗎?”

“大約十五分鍾後,會有人通知你們的。”我話音剛落,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救護車裏。“我需要一點空間。”我對其他人說。

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眾人紛紛讓路,他們一直護衛但不知如何處置的東西出現在眼前。在秋日傍晚暗淡的陽光下,那具屍體蒼白得極不自然。殘株似的軀骸從一處垃圾堆上滾下來,仰麵著地。看起來像白種人,但不能確定。生殖器部位爬滿蛆,很難一眼判斷出死者的性別,甚至無法確定大致的年齡段。屍體的脂肪異常少,肋骨突出,胸部平坦也讓人很難判別其性別。

我靠近並蹲下,打開醫務包,用鑷子把一些蛆夾進瓶子裏以作昆蟲分析之用。近距離觀察後,我判斷受害者是位女性。她的軀體被人從頸椎下方截斷,四肢都遭切除,截口部位因年齡關係顯得幹枯暗沉。我立刻察覺這起案件和前麵幾件有所差異。

這個女人肢體被切斷之處是堅硬的肱骨和股骨,而非關節。我取出解剖刀,在屍體右側劃出一道半英寸長的切口,插入一支化學體溫計,又將另一支擱在醫務包上。在此過程中,我始終能感覺到那些男人死死盯著我的目光。

“你在做什麼?”一個身穿方格襯衫、頭戴棒球帽的男人問。他看起來就快吐了。

“我必須測量屍體的溫度,以判斷死亡時間。最精確的方式是測量肝髒的溫度,”我耐心解釋,“同時我也必須測量周圍環境的溫度。”

“熱死了,這裏向來這樣。”另一個男人說。“我猜,是個女人吧。”

“現在這麼說未免過早,”我回答,“這輛壓縮運載卡車是你的?”

“是啊。”

他十分年輕,深色的眼睛,潔白的牙齒,手指上有刺青,這常常讓我想起坐過牢的人。他裹著的頭巾被汗水浸濕了,目光始終躲躲閃閃,似乎無法在那具殘骸上停留太久。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他補充說,充滿敵意地搖著頭。

“什麼意思?”格裏格轉頭注視著他。

“跟我沒關係,真的。”那司機說,仿佛這是他這輩子最重大的宣言,“是挖土機替我鏟平垃圾的時候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