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我們無法確定運來的準確時間?”我環顧四周的麵孔。
普雷森回答了我的問題:“上午十點後有二十三輛卡車在這個工作點卸垃圾,不包括這一輛。”他望著壓縮運載卡車。
“為什麼是十點?”我問,因為從十點開始計算卡車數量似乎太隨意。
“我們在十點撒了最後一層輪胎碎片,它不可能是那之前破運來的。”普雷森解釋道,一邊望了屍體一眼,“而且在我看來,它被丟在這裏不可能太久,因為它看起來不像被五十噸重並帶有齒狀刀輪的壓土機、壓縮運載卡車或這輛挖土機碾壓過。”
他看向其他傾卸點,卡車將壓縮過的垃圾傾倒出來,巨大的牽引機再把垃圾搗散攤平。此時壓縮運載卡車的司機顯得越發激動、憤怒了。
“我們這裏到處都是重型機械,”普雷森補充說,“它們永遠工作個不停。”
我望著壓縮運載卡車和那輛駕駛室裏空無一人的鮮黃色挖土機。一塊黑色垃圾袋碎片在升起的鏟鬥上飄動。
“挖土機的司機呢?”
普雷森遲疑了才回答:“這個……就是我了。有個夥計請假了,我被派來代班。”
格裏格靠近挖土機,仰頭望著在幹燥、燠熱的空氣中飄動的垃圾袋殘片。
“告訴我當時的情況。”我對普雷森說。
“沒什麼特別的。我在幫他卸垃圾,”他朝那個司機點點頭,“結果鏟鬥鉤住了那包垃圾,就是那邊那包。袋子破了,屍體就掉到那裏了。”他頓了頓,用袖子蹭蹭臉,揮走幾隻蒼蠅。
“可你無法確定這包垃圾究竟是從哪裏運來的?”我再次追問。格裏格仔細聽著,盡管他可能早已為他們作了筆錄。
“不可能是我挖出來的,”普雷森率直地說。“我不是說這不可能,隻是認為這並非事實。”
“這是因為你不想承認。”司機瞪著他。
“我清楚得很,”普雷森毫不退縮,“明明是我替你卸垃圾時用鏟鬥從你的車上抓下來的。”
“老兄,你根本不能確定那東西出自我這裏。”司機反駁道。
“的確,我沒說這是事實。但這合情合理。”
“對你來說很合理。”司機麵露恐嚇。
“夠了,夥計們。”格裏格發出警告並走近了些,這舉動提醒他們他不僅身材高大,而且有槍。
“沒錯,”司機說,“我受夠了。什麼時候可以走啊?我得趕回去。”
“這種事難免會帶來不便。”格裏格堅定地看著他。
司機翻了個白眼,嘟囔著抱怨了幾句,然後大步走開,點燃一根香煙。
我高舉起屍體上的溫度計。刻度顯示二十九攝氏度,和環境溫度相同。我把屍體翻過來查看,發現臀部下方有一小片腫脹的丘疹。我再度仔細檢查,在肩膀和大腿切口邊緣也看到了同樣的現象。
“用雙層袋子包裹起來。”我指示道,“我需要那個包著她的垃圾袋,包括鉤在鏟鬥上的碎片,還需要與她身體直接接觸的所有垃圾,全都需要。”
格裏格拿出一個二十加侖容量的垃圾袋,甩開,然後從衣袋裏掏出手套,蹲下身開始一把把收集垃圾。同時,醫護人員打開了救護車後門。壓縮運載卡車的司機靠在駕駛座上,我感到他的怒火正熾烈燃燒。
“你的壓縮運載卡車從哪裏來的?”我問他。
“自己看車牌。”他語氣粗暴。
“弗吉尼亞的哪裏?”我不想在他麵前退縮。
普雷森開口了:“潮水鎮,女士。這輛卡車是我們的,我們租了很多這種卡車。”
垃圾掩埋場的行政辦公室俯瞰著消防水池,在充滿噪音的嘈雜環境中有種奇特的脫序感。建築外牆上塗著桃紅色的灰泥,窗台上種著花草,步道兩邊是精心修剪過的灌木叢。百葉窗漆成奶油色,前門有個菠蘿形狀的銅質門環。進屋後,撲麵而來的清爽冰涼的空氣讓人舒適而放鬆,此時我明白了為何帕西·林恩調查員選擇在這裏作簡報。我敢肯定他從沒去過現場。
他坐在休息室裏,身邊一個挽起袖子的中年人一邊喝著健怡可樂,一邊看著電腦打印圖表。
“這位是斯卡佩塔醫生。”普雷森向林恩介紹,“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
林恩對我咧嘴一笑,眨了眨眼。“醫生跟我是舊識。”
他身穿亮藍色套裝,一頭金發,散發出一種令人毫無防備的單純無辜的氣質,但這騙不了我。他也許是個萬人迷,實則懶散、浮誇,而我無法忽略的一個事實是,自從他參與這些案件的調查,我們一直備受消息泄漏的困擾。
“這位是基欽先生,”普雷森對我說,“這座垃圾掩埋場的負責人。”基欽身穿簡單的牛仔褲和天伯倫牌長靴,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灰眼睛透著憂鬱。
“請坐。”他說著拉出一把椅子,“今天實在不是個好日子,對外麵那個人來說更糟。”
“那人的壞日子早就過去了,”林恩說,“現在她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
“你到過那裏了?”我問他。
“我剛來一個小時左右。這裏不是犯罪現場,隻不過是發現屍體的地點。”他說,“第五件了。”他打開一包黃箭口香糖,“他沒等太久,這次隻隔了兩個月。”
我不由得又惱火起來。林恩總喜歡妄下定論,帶著一知半解又好賣弄的自信,他這麼做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夠不勞而獲。
“我還沒檢查那具屍體,無法確定其性別。”我說,期盼著他能警覺這屋裏還有其他人,“現在下結論太早了。”
“那麼,我該走了。”普雷森不安地說,邊朝門口走去。
“記得一個小時後回來,我給你做筆錄。”林恩大聲提醒他。
基欽沒做聲,隻專注地看著圖表,此時格裏格走了進來,向我們點點頭,落座。
“這是樁凶殺案,我想這絕不僅僅是個假設。”林恩對我說。
“這點倒可以確定。”我盯著他。
“那麼就與另外幾件完全一樣。”
“這就無法確定了,我還沒仔細檢查過屍體。”我回答。
基欽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有人想喝汽水嗎?或者咖啡?”他問,“這裏也有休息室。”
“案情相同。”林恩說,好像他已經了然於胸,“也是在垃圾掩埋場發現的屍體。”
格裏格麵無表情地旁觀著,不停地用手指彈著筆記本。他哢嚓按了兩次筆上的按鈕,然後對林恩說:“我同意斯卡佩塔醫生的說法。我們似乎還不應該把這起案子和任何其他案子聯係在一起,尤其在公開場合。”
“上帝保佑,我可不需要這種宣傳。”基欽說著長長吐一口氣,“你們知道,幹我這行,早該料到可能發生這種事,尤其垃圾的來源地包括紐約、新澤西、芝加哥等地,可你絕不會想到這種事真會落在你的地盤上。”他看著格裏格,“我願意提供一筆賞金來協助逮捕那個犯下這種恐怖罪行的人。誰能提供破案線索,我送他一萬美元。”
“真是太慷慨了。”格裏格詫異地說。
“包括辦案人員嗎?”林恩笑道。
“不管是誰,隻要能破案。”基欽轉向我,臉上不帶一絲笑容,“好了,請告訴我該如何協助你,女士。”
“聽說你有一套衛星定位係統,”我說,“就是那些圖表嗎?”
“我正在研究。”基欽說。
他抽出幾張遞給我。圖上的波浪形曲線看起來就像晶洞的剖麵圖,還標有坐標。
“這是掩埋場地表的照片,”基欽解釋道,“我們可以按需要設定每小時、每天或每周拍攝一次,以追蹤垃圾來源和丟置地點。想要精確獲取地麵的每處位置,隻要利用這些坐標就可以,”他拍一下紙張,“與製作一張幾何或代數圖表的道理相同。”他看看我,又補充道,“我敢說上學時這些科目一定讓你很痛苦。”
“痛苦這詞用得好。”我微笑著說,“現在的重點是,你可以拿這些圖表作比對,看看掩埋場在一車車垃圾進場時有什麼變化。”
他點點頭。“是的,女士,簡單來說是這樣。”
“你有什麼發現呢?”
他把八張圖表依次排開。每張的波浪形曲線都不同,就像一個人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
“基本上每一條曲線都代表一個縱深點,”他說,“我們可以分析出哪個縱深點是哪輛垃圾車造成的。”
林恩喝光可樂,把空罐子投進垃圾桶。他翻著筆記,似乎在尋找什麼。
“這具屍體不可能埋得很深,”我說,“以周邊環境來看。屍體算是相當幹淨。沒發現任何死後造成的傷痕。據我在現場的觀察,挖土機把垃圾從卡車上一袋袋創下來,擠破,攤在地麵上,然後壓土機用刀輪碾碎、壓平。”
“沒錯,”基欽頗感興趣地望著我,“想換工作嗎?”
我的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一幅畫麵:噪音震耳欲聾,重型機械如恐龍般伸出利爪,創抓著卡車上的垃圾包。我熟知前幾起案件中死者的傷口形態,那些屍體全都飽受摧殘。至於這起案件,除了凶手所為,受害者的軀體幾乎完好無損。
“好女人真難找。”基欽說。
“你不是開玩笑吧,老兄。”林恩說。格裏格則帶著劇增的厭惡望著他。
“聽起來很有道理,”格裏格說,“如果那具屍體曾在地麵上滯留過,應該會傷痕累累。”
“前麵四個就是這樣,”林恩說,“碎得像牛肉塊。”他注視著我,“這個被壓過嗎?”
“看起來沒有擠壓的痕跡。”我回答。
“這倒有趣,”他思索著,“為什麼呢?”
“因為它並非來自壓縮、捆紮垃圾的轉運站,”基欽說,“而是由壓縮運載卡車從垃圾回收箱收集來的。”
“壓縮運載卡車不進行擠壓?”林恩語氣誇張地問,“我還以為這正是那些卡車得名的原因呢。”他聳聳肩,朝我咧嘴一笑。
“這得看壓縮運載卡車進行壓縮時屍體是否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我說,“還得視許多其他狀況而定。”
“也許垃圾根本沒經過壓縮,這得看垃圾裝得有多滿。”基欽說。“從屍體發現地點的坐標來看,我認為與案件有關的就是那輛壓縮運載卡車,至多包括它前麵的一兩輛卡車。”
“我想我有必要知道這幾輛卡車的型號和來處,”林恩說,“我們得找這些司機談談。”
“這麼說,你認為這幾名司機是嫌疑人?”格裏格問道,態度十分冷淡,“我理應相信你,可這想法太沒道理了。依我看,垃圾並不是來自那些司機,而是丟垃圾的人。我希望他們當中有我們要找的人。”
林恩盯著他,沒有一絲動搖。“我隻想知道那些司機會怎麼說。誰知道呢,這應該是個不錯的著眼點。把屍體丟在自己的路線上,以確保親自運送,甚至幹脆把屍體裝上自己的卡車。沒人會起疑,對吧?”
格裏格把椅子往後一推,扯鬆領口,動了動下巴,好像那裏十分疼痛。他把脖頸扭得哢哢作響,接著轉動手腕,最後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摔,憤怒地瞪著林恩,所有人都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