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可以交給我辦嗎?”他對年輕的調查員說,“我痛恨無法履行郡賦予我的職責。而且,負責這案子的是我,不是你。”
“我是來幫忙的。”林恩又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說。
“我倒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幫助。”格裏格針鋒相對。
“當第二具屍體在其他郡被發現時,州警察局便成立了一個跨轄區工作小組。”林恩說,“你參與得有點晚,老兄。看來得有個熟悉狀況的人為你作個簡介。”
格裏格拒絕了他,轉而對基欽說:“我也需要那幾輛卡車的相關資料。”
“保險起見,要不我把到過現場的最後五輛卡車的資料都給你們?”基欽對我們說。
“那會很有幫助的,”我說著站了起來,“越快越好。”
“你們明天什麼時候開始工作?”林恩問我。他仍然坐著,仿佛生命中隻剩極有限的幾件事要做,但還有大把時間需要消耗。
“你是指驗屍嗎?”我問他。
“當然。”
“再過幾天我才會檢驗這具屍體。”
“為什麼?”
“最重要的是外部檢驗,這得花很長時間。”看得出他的興致大減,“我必須仔細過濾那些垃圾,尋找蛛絲馬跡,對屍體去油漬和去皮,找昆蟲學家確認生即介段以蛆的判斷屍體遭棄置的時間,等等。”
“你最好讓我知道你的發現。”他作了結語。
格裏格跟著我出了辦公室,邊搖頭邊用沉穩的聲音說:“當初我離開軍隊時最想當的就是州警。真不敢相信他們會雇用這家夥。”
“幸運的是,並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樣。”我說。
我們走出大樓時,救護車正在團團塵煙中緩緩駛離掩埋場。成列的卡車哐當前行等待接受清洗,垃圾山上又撒上一層新的美國輪胎碎片。到達停車處時天色已暗,格裏格站在我的車前,上下打量著。
“剛才我還在想這輛車是誰的,”他一臉崇拜地說,“總有一天我也要開這玩意兒,哪怕一次也好。”
我微笑著打開門鎖。“這輛車連警報器和車燈這類關鍵配備都沒有。”他大笑。“馬裏諾和我都是保齡球聯盟的成員。他屬於火球隊,我是幸運球隊的。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糟的球品,大吃大喝,老是認為別人在作弊。上次他還帶了個女孩去。”他搖搖頭,“她的球技和該死的摩登原始人[1]一樣,連服裝都像,就是那種豹紋衣服,隻差沒在頭發上插根骨頭。告訴他,我會找他談談。”
他說著離開了,身上的鑰匙叮當作響。
“格裏格警探,謝謝你的協助。”我說。
他朝我點點頭,鑽進自己的雪佛蘭凱普瑞斯。
當初我買這棟房子時就決定采用車庫直通洗衣間的設計,因為我不希望從陳屍現場回到家後將死亡氣息帶入私人空間。下車不到幾分鍾,我的衣服已經進了洗衣機,鞋子和靴子也在大水槽裏等待被清潔劑和硬刷子清洗。
我披上一件掛在門後的浴袍,走進主臥室,好好洗了個熱水澡。此刻我又累又沮喪,無力想象她的模樣、名字或者身份,隻拚命將各種畫麵和氣味趕出腦海。我調製了沙拉和一杯酒,木然望著料理台上那一大盤萬聖節糖果,想起了前廊那幾株等著被移進花盆的植物。然後我給馬裏諾打電話。
“聽好,”接通後我對他說,“我認為明天一早本頓就該趕來參與辦案。”
一陣沉默。“好啊。”他說,“你是要我通知他馬上趕來裏士滿,你不想親自告訴他。”
“如果你沒意見的話。我實在累壞了。”
“沒問題。幾點?”
“看他什麼時候方便,我整天都在。”
上床前我先到書房查看電子郵件。露西總是寧可用電腦而非電話告訴我她的近況,她身在何處。我這位外甥女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人質救援小組的技術專員,隨時可能被派往世界任何地方。
我覺得自己像個牽腸掛肚的母親,頻繁查看她的來信,她的傳呼機哪天不通便擔心得要命,還送她去安德魯空軍基地,看著她和那些男孩一起登上C-141運輸機。我跨過幾疊尚未讀過的期刊和最近買來還來不及放上書架的醫學書,走到餐桌前吃東西。書房是我最常使用的一個房間,我為其設計了壁爐和能夠遠眺詹姆斯河沿岸的大窗戶。
我登入美國在線網站,一個男聲告知我有新郵件。我收到一些關於幾樁案件、審判、幾個專業會議和期刊論文的郵件,另有一封是陌生人寄來的,我一注意到就立刻深覺不安。對方的賬號是deadoc,而他發來的這封信沒有內容提要,正文裏隻寫著“十”。
附件是一個圖像文件,我把它下載後解壓縮。一幅影像在電腦屏幕上逐漸變得完整,色彩由上自下顯現,一次隻能顯示一條像素帶。這是一張照片,照片裏有一麵淺灰色的牆壁和覆蓋著淺藍色布料的桌子一角,布料浸染著某種暗紅色的東西。接著出現的是粗糙不平的紅色傷口和人體的顏色,結果那是帶血的軀體和乳頭。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這可怖的影像成形,然後一把抓起電話。
“馬裏諾,你最好立刻過來。”我驚恐地說。
“怎麼了?”他警覺地問。
“我有些東西必須讓你看看。”
“你還好吧?”
“不好說。”
“乖乖坐著,醫生。”他以命令的口吻說,“我這就過去。”
我把這份文件打印出來,然後存進磁盤,唯恐它忽然在眼前消失。等待馬裏諾時,我調暗書房燈光,好讓屏幕上的影像和色彩更加鮮明。我看著那殘虐的畫麵,思緒亂作一團。血跡形成的可怕圖像對我來說並非多不尋常,許多醫生、科學家、律師和執法人員經常用網絡給我發送這類照片。通常,我也得通過電子郵件來檢驗犯罪現場、器官、傷口或圖表,甚至一些即將開庭案件的動畫重建。
發送者可能是某個探員或同事,也可能是州政府檢察官或兒童綁架與連環殺人犯調查小組。可有一點極不尋常,截至目前我們沒有任何關於這起案件的犯罪現場資料,隻知道受害者被棄置在垃圾掩埋場,周圍全是垃圾和破碎的塑料袋。顯然,隻有凶手本人或涉案人員才可能發送這份文件。
十五分鍾後門鈴響起,此時已接近午夜,我驚跳起來,連忙跑去過道給馬裏諾開門。
“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劈頭就問。
他肥碩的肚腩上緊繃著一件汗濕的裏士滿警察局灰色T恤,下身是鬆垮的短褲,腳蹬運動鞋,襪子提到小腿肚。一股汗酸味和煙味從他龐大的身體上散發出來。
“跟我來。”我說。
他隨我經由過道進入書房。看到電腦屏幕上的畫麵,他緩緩坐下,皺起眉頭細看。
“這就是我想著的那玩意兒嗎?”他說。
“這張照片看來是在肢解屍體的地方拍攝的。”我不太習慣我的私人工作空間裏闖入其他人,焦慮感驟然而升。
“這就是你今天見過的那具屍體?”
“你現在看到的照片是在受害者死亡不久後拍下的。”我說。“沒錯,正是掩埋場裏的那具殘骸。”
“你怎麼知道?”
他緊盯著屏幕,調整椅子,用大腳把地板上的書推走,好讓自己舒適些。當他把另一些文件移至書桌一角,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的東西都有特定的位置。”我尖銳地說,立刻將文件移回雜亂的原處。
“喂,別緊張嘛,醫生。”他說,好像這無關緊要,“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惡作劇?”
他又把那堆文件搬走,這下我真的惱怒起來。
“馬裏諾,你給我站起來,”我說,“我從來不讓別人動我的書桌。你快把我逼瘋了。”
他憤憤地瞥了我一眼,然後起身。“喂,拜托,下次遇到麻煩時請找別人吧。”
“請你理智點……”
他打斷我,發起了脾氣。“不,該理智點的是你,別再這麼大驚小怪了。難怪你和韋斯利會出問題。”
“馬裏諾,”我警告他,“你太過分了,適可而止吧。”
他沉默了,冒著汗,四下張望。
“繼續吧。”我重新坐下,調整椅子,“我不認為這是惡作劇,我相信這就是掩埋場那具殘骸的照片。”
“為什麼?”他不肯迎視我的目光,雙手插在口袋裏。
“因為手臂和腿都是從骨頭中段而不是關節處切斷的。”我指著屏幕說,“還有其他相符的地方。死者是女性,除非有另一個遭到殺害、肢解,具有相同特征的受害者沒被發現。況且,我不認為哪個不熟悉受害者被肢解過程的人有本事炮製出這樣的惡作劇,更別提這案子根本還沒見報。”
“該死。”馬裏諾臉色潮紅,“那麼,這照片附有回複地址之類的東西嗎?”
“有。是美國在線網的用戶,賬號是D-E-A-D-O-C。”
“是死亡醫生的意思嗎?”好奇心讓他忘記了憤怒。
“隻能這麼猜測。信裏隻寫了一個字——十。”
“就這樣?”
“小寫字母。”
他若有所思地瞅著我。“連愛爾蘭那些案件一並計算的話,這是第十件。你把信件打印了嗎?”
“打印了。都柏林那幾起案件以及它們與這裏前四起案件的關聯早就見報了,”我把那份打印資料遞給他,“任何人都可能看過報道。”
“這不重要。假設寄信的是凶手,而他剛剛犯了案,那麼他自然清楚自己總共殺了多少人。”他說,“我不懂的是,他怎麼知道如何把這份文件發給你?”
“我在美國在線網的賬號很容易猜到,就是我的名字。”
“上帝,真不敢相信你會這麼做。”他又開始發火,“這就像把自己的生日當作防盜鈴密碼一樣。”
“我的郵箱大都用來與一些法醫領域、衛生單位和警察局的人聯係,簡單易記的代號對他們更方便。”況且從沒出過問題。我補充說。他則繼續以批判的目光盯著我。
“嗯,可現在有問題了。”他看著打印文件,“幸好,我們或許可以從這裏發現些線索,說不定他在電腦裏留下了蹤跡。”
“在網絡上。”我說。
“是啊,隨便怎麼說。”他說,“也許你該給露西打個電話。”
“應該由本頓打。”我提醒他,“我不敢仗著是她姨媽就要求她協助辦案。”
“這麼說我得順便把這事告訴他了。”他閃避著地上四處堆放的物品走向門口,“希望在這關頭你能表示一點善意,”他停步,轉過頭來,“要知道,醫生,這不關我的事,但你終究得找他談談。”
“沒錯,”我說,“這不關你的事。”
注 釋
[1]. The Flintstones,60 年代美國紅極一時的動畫片,講兩百萬年前一群意識非常現代的原始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