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鏡子麵前坐上大半天,一會兒摸摸自己的結婚戒指,一會兒想想一個屈服的陰沉男人,睡在隔壁房間床上,就像個陌生人一樣,她打定主意不去煩它,可是想到他在國外的一切,不禁妒意橫生,然而不時又偏偏會不忍起來。
異國情調的夜晚。
索密斯一肚子不願意看見春天到來-對他說來,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為他感到光陰在飛逝,而他的天鵝並沒有得手,從他的蜘網裏望出去,仍舊看不見一條出路。包爾第得除掉報告偵察繼續進行而外,什麼消息都沒有-錢倒花了不少。瓦爾和他的表哥已經出發到戰地去了,戰事的消息稍微好了一點;達耳提到目前為止還算老老實實;詹姆士的健康總還沒有壞下去;自己的律師生意簡直興隆得不像樣-所以除掉“一籌莫展”之外,索密斯可以說簡直沒有心事。
蘇荷區他也不是絕跡不去,千萬可不能叫她們當做他-用詹姆士的一句口頭語說,“打退堂鼓”了,他說不定隨時“打上場鑼”呢。可是他得非常持重、非常小心,弄得屢次經過布列塔格尼飯店門口都不敢進去,隻在那個地區的汙穢街道上亂跑一陣回來,而且每次這樣做了之後,自己總有一種不正常的占有感覺。
5月裏一天晚上,索密斯就是這樣漫遊到攝政街,在街上撞見一大群從沒見過的古裏古怪的人:叫叫嚷嚷、推推搡搡、嘴裏吹著口哨、腳下跳著舞、光怪陸離、快活得令人側目的人群,有的戴著假鼻子。吹著口琴,有的吹著哨子,插著羽飾,在他看來簡直是醜態百出。馬費金!當然馬費金是解圍了!好事!可是難道這就是借口嗎?這些是什麼人呢?做什麼事情的,從哪兒湧到西城來的?羽飾拂過他的臉,哨子向著他耳朵吹。女孩子們喊:“把你的頭發抹抹,醉鬼!”一個年輕人的大禮帽被人打落下來,好不容易才被他拭到。爆竹在他鼻子前麵和腳下放起來。他弄得又慌張、又著惱、又生氣。這道人群的河流是從城裏各個角落裏來的,就好像衝開了沒關閉的閘門,放出一道他可能聽說到但是從不信其有的水流。平民原來就是這樣子,無數活生生事例,剛好是禮教和福爾賽主義的一個對照。天哪,民主原來就是這樣子!發臭、叫囂、醜惡!在東城,甚至蘇荷區,也許會-可是在攝政街,畢卡第裏大街這邊!那些警察到哪兒去了?在1900年,索密斯以及他們千千萬萬的福爾賽,從來就沒有看見這座熔爐的蓋揭開來過;而現在當他們向熔爐裏窺望時,卻簡直信不過自己烤熱的眼睛。這事整個兒沒法形容!那些人一點拘束沒有,還有點覺得索密斯可笑;那樣密匝匝的人,那樣的粗野,大聲笑著-一多難聽的笑聲啊!對於他們,沒有一件事是莊嚴的!如果他們開始砸破窗子,他也不覺得奇怪。在包爾·馬耳大街那些堂皇的、入會費要六十鎊的俱樂部建築麵前,那堆叫嚷、嘴裏吹口哨、腳下跳著舞的人群蜂擁而過。俱樂部的窗子裏,他的同類正以約束著的興趣望著這些人群。他們可不懂得!的確,這是非同小可的-這些人有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些群眾很高興,可是有一天他們將會帶著另一種心情跑來。他記得80年代的末後兩年,自己在布菜頓時,就出現過一群暴徒,那些人當時就打壞東西,而且公開演講。可是比恐懼更甚的是一種深深的驚異。這些人都像是瘋了一樣-這不是英國味道!就為了六千哩外一個和瓦特弗德那樣大的小城的解圍!克製、拘謹!這些在他看來幾乎比生命還寶貴的品質,這些財產和文化所不可或缺的屬性,哪裏去了?這不是英國味道!不是英國味道!索密斯就這樣一麵沉吟,一麵向前擠。這就像忽然看見有人從他那些法律文件中把所有“悄悄保存”的契約都抽掉似的,或者看見什麼怪物在未來的路上躲藏著,潛躡著,用自己的影子擋蓿路。這些人既不夠麻木,又不夠恭敬!這就像發現英國十分之九的民族全是外國人似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得出來了!
他在海德公園三角場碰見喬治·福爾賽,因為看賽馬曬得漆黑。手裏拿著一隻假鼻子。
“你好,索密斯!”他說,“送你一隻鼻子!”
索密斯隻對他淡然一笑。
“從一個跑馬鬼那裏搶來的,”喬治接著說,看得出他吃了晚飯來的,“他想把我的帽子砸扁,隻好一拳打倒他。我說,總有一天我們非跟這些家夥開仗不可,太沒上沒下-全是些激進派和社會主義派。他們要我們的東西。你把這話告訴詹姆士伯伯,他準會睡得著覺。”
“醉中有真言,”索密斯想,可是他隻點一下頭,就向前走去,到了漢米爾頓場。公園巷隻有一小隊叫嚷的人,並不太鬧,索密斯抬頭望望公園巷那些房子,心裏想:“我們畢竟是國家的棟梁。要推翻我們還不那麼容易呢。財產差不多就是全部的法律啊!”
可是,當他關上父親房子的大門時,所有街頭的那些古怪的外國風味的噩夢都在腦子裏一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夢醒之後,在一個溫暖、清淨的早晨,舒舒服服躺在自己彈簧褥子的床上一樣。
他走進那間空蕩蕩的大客廳,站在客廳正當中一點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