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著不動,在辨別耳朵裏聽到的那些聲音-大路上一部過路的馬車,遠遠開著的火車,蓋基農場上的那隻狗,低語的叢樹,小馬夫在吹他的便宜口笛。上麵無數的繁星-明亮而沉寂,那樣的遼遠!月亮還沒有出來!那點光線勉強使他能辨別出那些黑黝黝的石板和沿走廊邊上的鳶尾花上麵的黑旗和刺刀-一這是他心愛的花,那些蜷曲皺褶的花瓣,顏色就和夜晚的顏色一模一樣。他轉身進了屋子。房子又大、又黑,這麼大的地方除掉他住著之外,連個鬼都沒有。真是寂寞得要死!這樣孤單單在這兒住下去可不成。然而眼前是這樣美,一個人又為什麼要感到寂寞呢?回答是-就像回答一個白癡提出的問題一樣-他就是感到寂寞。景色越美,人越是感到寂寞,因為美的本質是和諧,而和諧的本質是-結合。如果把靈魂剔掉,美就不能給人以安慰。夜色盡管這樣美得令人發瘋,那些星光就像一簇簇葡萄開的花,而且傳來青草香和蜂蜜的味道,他也不覺得開心,原因是她已經和他隔開了,現在被尊貴的自愛完全隔開了。他覺得,她在他的眼中就是美的生命、美的化身和精華啊!

他想睡,但是沒有睡得好,他拚命想把事情看開,可是做不到。對於一向隨心所欲,而且舒舒服服承受祖宗餘蔭的福爾賽家人來說,要做到看得開是很難的。可是天快亮時,他總算睡去,而且接著就做了一個怪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戲台上,台前掛著又高又厚的簾幕,高得跟那些星鬥一樣-沿著那一串腳燈拉成一個半圓。自己個子很小,就像個小黑點子在台上跑來跑去;最奇怪是台上並不隻是他一個人,索密斯也在場。他自己的小個子和索密斯都在想法子從簾幕後麵鑽透出去,可是又重又黑的簾幕卻始終擋著他。有好幾次他都鑽透到簾幕前而,可是,隨即看見一條窄縫-一條非常之高的鳶尾花顏色的美麗縫隙,就像一刹那看見的天堂那樣遼遠,那樣無法形容。看得他滿心的喜悅。他趕快走前幾步,鑽了進去,可是簾幕在他前麵又抬了起來。在極端失望之餘-是他還是索密斯-他又向前走,前麵的簾幕又開了!一條縫、接著又很快抬起來了。就這樣一直鑽下去,永遠鑽下去,後來他醒了,嘴裏喊著“伊蓮”。這個夢使他覺得非常心神不寧,尤其納悶的是怎麼弄得自己和索密斯變成一個人了。

那天早上,他覺得沒有心思作畫,就騎上佐裏的馬出去,騎了很長的時間,把自己騎累了才回來。第二天,他打定主意上倫敦去,看看有沒有法子請求批準他繼兩個女兒之後上南非去。第三天早上,他才開始收拾行裝時,就收到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佐裏恩:

你想不到我會住得跟你這樣近,巴黎住不下去了-所以我住到這裏來,想就近能找你給我拿個主意。我很願意能再看見你。自從你離開巴黎之後,我覺得就沒有碰見什麼人可以真正談得來的。你和你的兒子都好嗎?目前恐怕還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裏。

永遠是你的朋友。

伊蓮。

格林旅館、裏奇蒙。

6月13日。

伊蓮離開他三哩都不到-一而且仍舊是逃難!他站在那裏。嘴邊浮出一絲怪笑。連他想像的都沒有這麼好!

快到中午時,他出門步行穿過裏奇蒙公園,一邊走,一邊想:“裏奇蒙公園!對我們福爾賽真是再合適沒有了!”並不是有福爾賽家人住在那邊-公園裏除了皇族、管園子的和馴鹿之人外,什麼人也不住在那裏-可是,裏奇蒙公園裏的大自然恰恰就是自然到那種程度,絕不過分,表麵裝點得花團錦簇,就像大自然一樣,那樣子好像說:“你們看我的本性表現-簡直說得上是熱情奔放,幾乎控製不住,可是當然並不是把持不住自己啊!”對啊!便是在6月裏這樣一個晴朗的日子,布穀鳥像飛矢一樣從一棵樹移到另一棵樹叫喚著,林鳩宣布盛夏來臨的時候,裏奇蒙公園還是把握得住自己的。

佐裏恩在點鍾進了格林旅館,這家旅館差不多就在那座更加有名的皇家酒店的斜對麵,地方不算大,十足的上流氣派,冷牛肉、醋栗果排,供應從來不缺,而且總住著一兩位闊寡婦,所以門口經常停著一輛雙馬馬車。

伊蓮在一間房間裏,正坐在鋼琴凳上用一本老樂譜彈著《漢塞爾與葛裏鐵兒》,凳子上鋪的絨線繡花;房間裏掛的全是光滑滑的印花窗簾,一點喚不起什麼情緒。房間的牆壁還沒有糊上莫理斯的那些花紙,就在伊蓮頭上掛了一張印刷品的女皇像,騎著一匹小駒,圍著許多獵犬、戴蘇格蘭帽子的人和被殺死的牡鹿;在女皇像旁邊的窗沿上放了一盆淡白和粉紅的耳環花:房間裏的維多利亞時代氣息簡直像活了一樣。而伊蓮穿了一件緊身衣服在佐裏恩眼中看來簡直像維納斯從已往世紀的蚌殼裏鑽出來似的。

“如果旅館經理有眼睛的話,”他說,“他就會請你出去,你把他的陳設全破壞了。”他就這樣輕輕對付掉一個情不自禁的場合。吃完冷牛肉、鹹胡桃、醋栗果排和石頭瓶子裝的啤酒之後,兩個人就漫步進了公園,繼而適才輕鬆的談話是佐裏恩所害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