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有告訴我巴黎的情形呢,”他終於說。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被人尾隨著,弄得也習慣了。可是後來索密斯來了。就在那座小尼奧比銅像旁邊-還是老話,問我肯不肯回家?”

“荒唐!”

她說話時眼睛本來垂著,這時才抬了起來。那雙深褐色的眼睛緊緊盯看他,比任何言語都說得清楚:“我已經走上末路了;你如果要我的話,我是現成的。”

單以感情的程度來說-盡管他活到這麼大-這樣一個場合他還沒有經驗過。

那句“伊蓮,我真愛你!”幾乎脫口而出。隨即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起來,清清楚楚看見佐裏躺在那裏,一張蒼白的臉向著白牆。

“我的孩子在南非病得很厲害,”他靜靜地說。

伊蓮拿胳臂和他挽上。

“我們再散步吧,我懂得。”

用不著愁眉苦臉地來一套解釋!她懂得!兩人一直走到鳳尾草中間,草長已經及膝,他們就在那些兔穴和橡樹中間談論著佐裏。兩小時後,他在裏奇蒙公園門口和她分手,轉身回家。

“那麼,她已經知道我對她的心意了,”他想,“當然!這種事哪裏能瞞得過這樣的女子呢!”

河的對岸。

佐裏被那些夢纏死了,現在夢也不來了,因為人已經憔悴到連夢都做不動了,丟下他不死不活地躺著,隱隱約約回憶著遼遠的事情,隻有一雙眼睛勉強能夠轉動,從靠近自己小床的窗子口瞅著沙漠裏流動著的一灣細水,瞅著那片大高原後麵一片蔓生的白樹葉。盡管還沒有看見過一個波爾人像兔子一樣從上麵滾下來,或者聽見槍彈呼呼從上麵飛過去,他現在也懂得什麼是大高原了。他連火藥味遠沒有聞到就被瘟疫偷偷找上。也許是渴了一天,見到水就隨便喝下去的緣故,也許是吃了一隻壞水果-誰知道?他無法知道,他連惱恨這個瘟病的勝利也沒有氣力恨了-他病得僅僅知道有很多人都跟他一起躺在這裏;僅僅知道自己被那些怪夢纏得很苦;僅僅知道瞅著那條小河,遠有就是能隱隱約約回憶那些遼遠的事情……

太陽快要下去了。過一會兒就會涼快些。他很想知道是什麼時候-很想摸摸自己那隻舊表,像牛油一樣滑的麵子,聽聽它打簧報時。那樣就會覺得很親切,就像在家裏一樣。那隻舊表還是他睡到這兒來的那一天上發條的,他病得連這個也記不起了。他的脈搏跳得非常微弱,連那些進進出出的人臉,護士的、醫生的、勤務兵的,都分辨不出來,都是一式的一張臉;而且人家對他講的那些話也都是一式的話,幾乎都沒有什麼內容。那些他經常做的事情,雖然遼遠而且隱約,還比較清楚些-在哈洛點名時從那些台階下麵走過去-“到!到!”-用“西敏寺公報”包上皮靴,綠油油的紙,雪亮的靴子-爺爺從一個黑暗的地方跑出來-泥土的氣味-草菇房!羅賓山!把可憐的巴耳沙撒埋在樹葉子下麵!爹!家!……

他又恢複知覺了,發現那條河裏麵沒有水-還有人在講話。要什麼?不要。有什麼可要的?病得什麼都不要了-隻等他的表報時辰了……

“好麗!她扔不好的。啊呀!把球朝上扔!不要靠地……”“轉頭,二號和頭號!”他是二號呢!……他的知覺又回來了,看出外麵淡紫的暮色和一鉤血紅的新月升了起來,他的眼睛盯著月亮看,覺得很有趣;在頭腦空洞無物的長長分秒中,那鉤新月逐漸升了起來……

“他要完了,醫生!”再不能包皮靴了嗎?永遠不能了嗎?“注意你的姿勢,二號!”不要哭!安靜地走吧-就在河那邊-睡吧!黑嗎?有個人能-使-他的表-敲一下就……

索密斯的行動。

整整有兩個鍾點,索密斯都集中精神辦理新煤礦公司的事情,這家公司從老佐裏恩辭退董事長的那天起,幾乎就沒有起色過,到了最近簡直愈來愈維持不下去了,所以現在隻好宣告歇業。在這兩小時中,包爾第得先生親筆寫的一封蓋了火漆的信,始終放在索密斯口袋裏沒有拆開。中午他上城裏自己的俱樂部去吃午飯時才把信掏了出來。在70年代的早幾年中,索密斯時常跟自己的父親上這兒來吃飯,詹姆士當時總是喜歡他來,可以親眼看看自己未來生命是怎樣一個樣子,就因為這個緣故,這個俱樂部對索密斯說來,頗有點像家庭一樣。

這時他遠遠坐在飯廳的一個角落裏,麵前放了一盆燒羊肉和馬鈴薯泥,開始讀起信來:

索密斯先生:

我們遵照您的建議,當即在這一頭注意起來,結果非常令人滿意。我們由偵察四七獲知十七就住在裏奇蒙的格林旅館。據悉兩人在過去一星期中每天必在裏奇蒙公園會麵。絕對有關的行為至今尚未見到。但與年初我們從巴黎所獲得的情報聯係起來,敢說我們現在已經可以使法庭滿意了。當然,在未接到您的指示之前,我們當繼續進行偵察。

克勞德·包爾第得。